【晓荷*人生百态】画家和他的那个女人(小说)
“那幅?”
“就是那幅《女病人》。”老梁看着尚有的脸色,继续说:“其实这人也不是外人,是我一老相识。请您考虑一下。”
这幅画是以温娟为原型的作品,是他众多画作里最用心也是最满意的一副。冷不丁被人这样问起,心里还真犯犹豫。
“他出多少钱?”对此尚有心气不大,他只是一个不出名的小画家,名不见经传,一幅画卖个几千,最多上万也就到头了。为了这点钱,他还真舍不得把这幅画出手。
老梁伸出一个巴掌,感觉很不好意思,陪着笑说:“这个数,您可别嫌少呀!”
“哦。”尚有确实很需要钱,但为了五千块钱,他还真狠不下心割这块心头肉。
老梁又陪着小心说了很多好话,尚有沉吟良久,勉强答应下来。见尚有点头,老梁欣喜若狂,赶紧让人拟合同,好像怕他反悔似得。签完合同,尚有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金额的一栏写的是:五十万。
“五十万!”尚有脱口而出。
这一咋呼把老梁吓得不轻,他连忙说:“尚老师,您多多包涵,只能给您这么多了。合同咱都签了,你可不要反悔呦!”
“有救了!”尚有的心脏噔噔噔地跳起来,因为激动整个脸都红了。这样下去肯定会失态,他客气两句转身要走。老梁一把把他拉住:“尚老师,中午请您吃个饭,您可一定要赏光。”
“中,中午,我还,有点事,要不,下次吧!”尚有语不成句地回绝道。
老梁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尚老师尚老师,请您一定一定一定要赏光!说实话,我也是受人之托。这个人我可得罪不起,他非要见您,还请您务必赏我这脸!”
“谁?”
“是铁老想见您!”
“哪个铁老?”
老梁好像看见了外星生物,他说:“哎呦,还哪个铁老?还能有几个铁老,就那个铁老呗。他看了你的画作,指名道姓要见您!”
铁老,尚有何止是听说过,简直是如雷贯耳。他是画家中的翘楚,是绘画界的领军人物。他善画山石古松,人物画也别具一格,画风大气、冷峻,自成一派。他的作品获得过多次国际大奖,别说国内,就是国际上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能和这样的大人物吃顿饭,尚有想都不敢想。
厕所里,尚有把水往自己脸上使劲儿撩。他突然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实在太刺激了!不但能得到给温娟治病的五十万,而且还能结识这样重量级的人物,真是双喜临门!他生怕这是一场梦,生怕这场梦突然醒来。
他给温娟打电话,说有好事告诉她。温娟问他什么事,尚有卖了个关子,说回去再告诉她。
中午,某饭店的雅间,尚有见到了传说中的铁老。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铁老果然气度非凡。
尚有鞠躬问好,双手接触到铁老的手不禁打了个寒噤,瘦硬、冰凉,如生铁一般。铁老的眼睛锐利,脸上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他眯了眯眼睛,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声音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适应的阴鸷:“尚老师,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铁老,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尚有不会恭维人,这是他的心里话。话毕,分宾主落座。除了二人,老梁还有铁老的两位学生作陪。
都是行内人,共同语言比较多,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尚有发现铁老确实与众不同,喜吃白肉,大口闷白酒,话虽不多,说一句是一句。尚有刚进门,心里就突然跳出一个念头,铁老的形象似乎可以用某个动物做比喻,但一时想不出了。经过几番偷偷观察,尚有恍然大悟。只见铁老精瘦的身形,短而坚硬的头发,微探的脖颈,锐利无比的眼睛,高而带钩的鼻子,瘦冷的双手,这些关联起来,活脱脱像一只苍鹰。
铁老的话与话之间,间隙时间很长,给人造成一个极不舒服的心理落差。就像一只猎食的鹰隼,不着急去钳猎物,而是先在空中盘旋几圈,然后再猛然抿翅收翎俯冲而下。一向高傲的尚有,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也只能问什么答什么。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铁老的一个学生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这个学生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他说:“尚老师,铁老此次有个不情之请,我就替老师说了吧。老师看了您的画作大为赞赏,想让您帮忙介绍一下画中的模特。这不让您为难吧?”
铁老看向他,面无表情,就像看着一只猎物。
“不为难不为难,这个模特不是旁人,正是鄙人的妻子。只是……”尚有面有难色。
“只是什么?尚老师但说无妨。”
“只是她身体一直不好。最近一段时间恐怕无法工作。”现在有了钱,尚有想的当然是先看病,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排。
铁老的另一个颇为放纵的学生说:“身体不好?我看是尚老弟金屋藏娇,舍不得让她出来吧!”
“放肆!”铁老瞪了这个学生一眼。
尚有忙道:“不是不是不是,内人的身体确实不好。”他把温娟的病情简述了一遍,连连致歉。
“其实呢,”铁老用他那极慢的语调和奇特的断句言道“美人得病也不失为一种美。血色红润的女人比比皆是,难免厌倦。倒是,蹙眉捧胸,病态百出的女人,特别值得玩味。作为艺术工作者,发现美不留在画布上,是一种罪过!”
两个学生连连称是,老梁也随声附和。尚有沉吟良久,不置可否。这时老梁言道:“我多句嘴。我不懂艺术,就妄自揣测一下铁老的意思。铁老的意思是说:贵夫人是因为得病才有了艺术的审美价值,如果病治好了,就没有艺术价值了。是这个意思吗?铁老。”
铁老微微颔首。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又说:“有病当然要看,但艺术灵感不等人。这样吧,我托个大,替老师做个决定:借贵夫人三个月,三个月后完璧归赵。酬劳嘛,你尽管开口!以后治病的费用也可以商量。”
“不行不行,实在不行!她病体沉重,恐怕等不了这么长时间。这事,绝对不行!”
铁老的脸面已经有些不好看了,他不发一语,脸上本来很深的法令纹似乎更深了。
“别不识抬举!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那个颇为放纵的学生道。
“哎,大家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和气!来来来,喝酒喝酒!”老梁赶紧打圆场。
“哈哈,一看尚老师也是爽快之人。”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又道:“相逢即是有缘,给老弟交个实底,其实老师看你为人忠直,技艺超群,有意收你这个学生,就怕你不赏脸。如果真能成其好事,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好事也好操作。你说呢,尚老师。”
“这……”尚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绘画界和别的艺术行业一样,讲究,三分才气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有多少技法超群的画家就是因为打不开关节,郁郁不得志,一辈子只能混迹在下层与穷苦做伴。
“算我多话,我也奉劝尚老师几句。”老梁笑着说“人生漫漫,其实关键的就那几步。走对了,平步青云,成为人生赢家。走错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还望尚老师慎重考虑。”
“可是……”尚有的脑袋就像被人打了一棍子,晕乎乎的,他已不能正常思考。
“尚老师,不用急着答复,我的电话随时为你畅通。”铁老十拿九稳,把名片推给尚有。
四
回家的路上,尚有的脑子里不断做着权衡。对于这种双重趋避的选择题,尚有思索了一路,也没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在多坐了一站公交车,不得不步行回返时,尚有想:与其自己这样左右为难,不如问她拿个主意,毕竟这事与她有切身关系。
从尚有的脸上,温娟已经看出他的纠结。她问:“咋啦?你不是说有好事告诉我吗?怎么这副样子?”
尚有抱了她,吻了她额头,握住她的手,愁眉不展地叹息。
“咋啦?好事变坏事了?你倒是说呀。”温娟的心里打着鼓,为他的这副模样担心。
尚有低声说:“今天我见了一个大人物,他想收我为徒!”
“这是好事呀,收就收呗,这又什么犯愁的?”
“可是,他有一个条件。”尚有搓着手,眼睛看向别处。
“什么条件?”温娟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不好说。”尚有难以启齿。
“亲爱的,说呗,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温娟鼓励道。
尚有半坐在矮凳上,屈着身子,就像跪在温娟面前。他幽幽地说:“他看了我的画作,想让我画中的人给他做模特。”
温娟的眉头升起一丝愁云,她道:“他想让我做他的模特,是这个意思吗?”
尚有轻轻地点着头,用似有希冀的目光望向温娟。
“可是,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呀?”温娟担心地说。
“哎呀,亲爱的,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怎么着都行,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病情,你的身体。你知道在外面不比在家里,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你自己真的行吗?”温娟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尚有的生活起居上。
“不是我行不行的问题,而是你行不行的问题。咳,我也不纠结了,我决定了,我不能让你去,不能让你受这份苦,我要先给你治病。”尚有有一丝烦躁。
温娟忧愁地说:“治病得先有钱呀,咱哪里还有钱?以前的那点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其实……”尚有欲言又止,身体莫名颤栗,好像等待判决又没有勇气申辩的罪犯。
“其实什么?我倒感觉这办法两全其美。我一工作,不但可以挣到钱,还可以给你的事业铺路,多好呀。我感觉好得很,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的健康。就这么定了,我去做模特。”温娟为她这个能帮助到尚有的决定感到高兴。
“真的吗?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谢谢谢谢,太感谢您了!”尚有激动地留下了眼泪,紧紧地抱住温娟。
“你看你,怎么对我也这样客套起来了?”温娟满心欢喜,为自己还有这样的价值感到无限宽慰。
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够一个画家完成一副传世之作,也足够让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无可救药。
铁老闭门谢客,专心作画。他踌躇满志胸有成竹地盘旋在自己的地盘,看着自己的猎物,等待动人心魄的灵光一闪。一个星期时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动笔。一个月后,画室只多了几张不太理想的素描。等一半的时间过去后,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只穷凶极恶的鸱枭。
“来呀来呀来呀”他心中不停地呼唤,但那神秘而又令人颤栗的灵感还是迟迟不来。他让温娟在房间不停地走动,摆出不同的姿态,希冀从她的形体中看出一丝端倪。他甚至用饥饿、恶毒的谩骂、冷不丁地恐吓来刺激温娟,以期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这一切努力除了让温娟难受外,对他的作画没有起到丝毫的效果。很快,三个月过去了,除了几张拙劣的画作和他越来越坏的脾气,铁老什么也没有得到。
对于温娟,这三个月无疑是她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光。她无时无刻不是在无情的苛责和惊恐中度过。她尝试与之沟通,但人间的任何一种情感都似乎不能触动铁老的神经。在他眼里只有艺术,而温娟只是一个材料,一个艺术的表象,一只仅供观赏把玩的花瓶。
她怕尚有担心,报喜不报忧,但她的身体却不会说谎。在这三个月里,她的病情愈发严重,身体素质每况愈下,就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塑料袋。看着面容憔悴,疲惫不堪的温娟,尚有痛彻心扉。有好几次他拍打着自己的头,涕泪横流地要去解除合同,都被温娟温言软语地劝回。
“我能行,你不用为我担心,三个月很快会过去的。”这句话说了无数遍,却依然不能安慰尚有悔恨的心。
温娟用无法想象的毅力,承受着生命的无法承受之重,一天天苦挨着日子。终于撑到了合同到期的这一天。这一天,两个人都解脱了。但有一个人却十分痛苦,这个人就是铁老。
铁老提出延期两个月,尚有坚决反对。铁老冷而硬,用不急不缓的语调和冰冷入骨的逻辑,把他的担心一一推翻,又试图在他心里建立一个十分诱人又无比光明的未来。尚有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前途,什么传世之作,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什么也不想,就想马上停止这种心灵的折磨。温娟轻抚着、规劝着、安慰着,用一个舍生取义者才有的美德试图将这场争端平息。最终尚有极不情愿地答应延期,并反复磋商出三点必须遵守的要求:
第一,工作时间必须限定在六小时。
第二,每个星期的周六是休息日。
第三,温娟工作必须有尚有全程陪护,情况危急可以马上送医院。
五
这样的劳动强度在普通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对于重病沉珂的温娟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虽然有尚有时时细心的照料,虽然每个星期都去做透析,但都阻止不了一朵鲜花的凋萎。
开始的时候温娟头晕、乏力、恶心、呕吐,到最后的时候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吃什么吐什么,喝水也吐。到最后的时间,她遍体发黄,一度出现短暂失明的情况。温娟尽力隐瞒自己的情况,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就在温娟病情明显恶化的情况下,尚有却成了离她最近的盲人。他的神经甭得太紧,太渴望那种心灵的解脱,在这种渴望长时间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神经选择了自我麻痹。他就像机器人一般,做着眼前的工作,机械地照顾着温娟的饮食起居。
“她还活着,她一定会康复起来。”这句话一直在尚有的脑海盘旋,它的威力甚至超过了人体的内吗啡,给他镇痛,让他致幻。她一直活着,看上去十分顽强,两个月时间不长,很快就会过去。他默默地等候着,等待一纸之约的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