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我今年六十六岁了，黄土快要埋到脖子跟了，一闭眼，酸甜苦辣全摆在眼前，一幕一幕的像放电影，赶都赶不走，哎，老了老了。
　　
　　 一
　　 老伴玉枝，提起来我就心头发酸。
　　 结婚前，只见过一次面，那叫做“看人”，媒妁婚姻的一个小环节，简单说，就是适婚男女经介绍初次认识。
　　 前面我也见了几个，都疙疙瘩瘩地不太中意，不是我挑，我哪有敢挑拣的份，但就是不合心意。
　　 到了玉枝，我一眼就相中了，对，就是一见钟情，怎么能不钟情，那模样、那神态和那身材，简直就是为我而长的嘛，哈哈。
　　 媒人传话过来说，好歹我是个国营单位的，算是吃公粮的吧，基本同意婚事，但是得配备一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
　　 结婚那天，玉枝半是戏谑我说，个头虽然矮，但看起来强壮，以后就喊我“大黄”吧。一声娇羞的大黄，彻底让我醉了，啊哈。之后，大黄便成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名字。当然啦，我姓黄。
　　 日子过得比蜜甜多了，玉枝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对我的行为基本上听不到反对声音。我也不舍得凶玉枝一句，因为我知道，她所有的行为都可以解释为，或者对我好或者对这个家好。
　　 不过，有时候我也发火，那是因为玉枝她太能吃苦耐劳，不知道心疼自己。玉枝心灵手巧，一手好针线手艺远近闻名。这就意味着她做衣服的活越来越多，多得做不完，钱也赚得一度超过我这个公家人。
　　 有时候半夜一点了，睡意沉沉中还能听到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我很生气，就喊她“整天不知道不睡觉，不想要命啦，是不是！”，几次都被我硬推到床上。
　　
　　 二
　　 技术在进步，城市在发展，社会在变迁。
　　 时代发展的滚滚洪流，不以任何人意志为左右，势不可挡，呼啸而来。芸芸众生中，一个小家庭的生活和命运也随之上下颠簸，遭受各种风浪。
　　 不知从哪年开始，人们买布料做衣服的习惯，突然间发生了改变，大街小巷各种颜色和款式的成衣，成排成列地悬挂着，既便宜又时尚。商业街橱窗里会摆放上几个“假人”（服装模特道具），更换着最新款的时装，炫目而招摇，只要小媳妇大姑娘们路过，脚下就像是遇到了强力磁铁，直接被吸进去，一阵愉快的挑选试穿后，再大包小包地拎出来。不用说，来找玉枝量身定做的人越来越少，一个手工艺者，一个小家庭作坊，怎么可能与现代化服装厂那一条条先进的流水线相抗衡。
　　 我呢，自从招工进厂，一直都是兢兢业业的很卖命，先进工作者的大红荣誉证书我都弄了好几个。厂子以前多红火啊，产品拿到全国行业评比中，几次都榜上有名。老祖宗不是说过“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再加上我们是国营厂，我们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嘛。当年迷恋生产技术的我，怎么也想不通。
　　 可是，计划经济时代已经结束了，市场经济的浪潮滚涌而来。社会已经不是卖方市场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需求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的产品已经被更高层次的取代品代替了。
　　 厂子没能及时调整产业结构和转型成功，像一个回天无力、浑身疮痍的巨人，慢慢倒下了，这里曾经是当地轻工业的发祥地啊，我亲眼目睹着厂子从辉煌到衰败，百感交织，欲哭无泪。
　　 我办理了一次性买断工龄，说穿了，就是干了大半辈子给补偿点钱，被遣散回家了。
　　 玉枝的制衣店也门可罗雀。
　　 就这样，还没等“四十不惑”，却都没了工作。记得，我俩几乎就那么坐了一宿，也没有开灯，黑暗中相互沉默着，不知道该安慰对方还是该安慰自己。
　　
　　 三
　　 太阳还在早上升起，日子还得继续。儿子黄强还在读初中，成绩不错，这让我很欣慰。
　　 作为一个大老爷们不能气馁，这我当然知道，上有老下有小，我得寻找活路。去过人才市场，没学历年龄还大，离开原岗位我一无用处，招聘单位不要我。我没事就在大街上四处溜达，内心像戳着一把火，焦躁不安。
　　 我看上窗帘生意了，房地产行业火爆，下游相关的家装家居业也挺强劲。我思前想后，决定孤注一掷，赌一把。我把玉枝的缝纫店卖掉，再加上所有积蓄，买了一个大的门头店，缝纫店需要技术，可窗帘店需要展示。
　　 玉枝负责缝纫，做窗帘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我负责扛着窗帘杆走街串巷地上门安装。活多的时候，我俩各忙各的，话都顾不上说。玉枝整天趴在那缝纫机上哒哒哒，有顾客进来，她才能站起来伸伸腰。
　　 “大黄，咱们这段时间不错啊。”算完账，玉枝捶捶腰，脸上舒展着久违的笑容。
　　 “那当然啦，哈哈。”我的心也开始透亮了。
　　 店里有时候太忙了，我说要不再顾个帮手吧，玉枝不肯，说那得多卖多少窗帘啊。
　　 可是，过了几年，大街上冒出好多窗帘店，门店装修也越来越华丽。没办法，行业壁垒太低，太容易进入。只要有利润，就会吸引竞争者如蜂般涌入，直到优胜劣汰供需合理。
　　 我和玉枝又是忧又是喜，忧的是窗帘生意逐渐冷清，喜的是大门头房的价格一天天往上蹿。
　　 我发现，我俩一年忙活到头，还不如个租金。于是，我把房子租给了饺子馆，我当房东啦，哈哈。
　　 我和玉枝都是闲不住的勤快人，就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蔬菜水果什么的，也还能赚个仨瓜俩枣。
　　
　　 四
　　 转眼间，黄强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找个儿媳妇是初中老师。亲家虽不在本地，但是机关干部，一家子文化人，体面人，我这个满意哇，整天乐哈哈的，玉枝笑话我说，就你那点出息吧，恨不得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儿子说，老丈人那边要商量凑钱买房。我哈哈大笑，一身豪气说，不用不用，你老爸我自己就行，谁都不用，不用。
　　 那个门头房的房价涨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因为那边恰好被规划成了商业街。我把大门头房和老房子卖掉，换了一套学区房，一套普通房，外加一个小门面。不用说，学区房是给儿子的婚房，其他我和玉枝养老用。
　　 我的房子距离儿子家走路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吧，我觉得住得太近，容易给年轻人心理上造成打扰和压力，太远了又不便于双方照顾，所以我就选了这么个距离，不知我认为的对不对，但我是很满意的，哈哈。
　　 我孙子小浩浩出生了，玉枝也不卖菜了，就去帮忙照顾孩子。一天，儿媳妇说，“爸，妈，浩浩姥爷姥姥说，他们隔得远，又还没退休，只能麻烦您二老给照顾孩子，但是他们每月给浩浩打三千块钱来，表示一点心意。”你看看我这亲家，多讲究，多要脸，多通理，呵呵，我都不知该怎样说了。
　　 我不知道天堂是啥样，但我觉得，黄老汉我就是住在天堂里，这里人人和气处处花开。
　　
　　 五
　　 浩浩上小学了，黄强也计划着二胎的事，玉枝早就催他们。
　　 有一天，玉枝像往常一样在厨房忙活，我去接浩浩放学。
　　 临出门时，玉枝说，“大黄啊，你得穿厚点，天气预报说今天降温得厉害，外面冷着呢。”
　　 “呵哈，不用不用，路又不远，没等冻透，我就回来了。”我照常不在乎。
　　 那个冬天，出门后我确实觉得异常的冷，从头到脚彻骨的冷，老天爷大概以这种方式在暗示我、提醒我该回家，可我愚笨啊，竟然不知道。
　　 浩浩一蹦一跳着从校门口出来，大声喊着，“爷爷，老师让买一盒新的水彩笔。”“好嘞，买水彩笔去喽。”我模仿着浩浩欢快的童音大声附和着。于是爷孙俩就去了超市，转啊逛啊买啊，最后拎着一大堆乱七八糟回家了。
　　 刚进门，我就傻了，腿软软的，站都站不起来了，手里的东西也瞬间撒了一地。玉枝躺在厨房的地上人事不省，地上汤汤水水流得到处都是，我拖着哭腔使劲喊她，使劲摇晃她，都没有反应。
　　 到了医院，医生说瞳孔都散大了，急性大面积脑梗塞。
　　 玉枝再也没有睁开眼看我一眼。我怎么能心甘哪，老天爷不能这样坑人吧，总觉得玉枝没有走，她就跟我开了个玩笑。
　　
　　 六
　　 我的天空再也没有了颜色，被一片灰暗笼罩。
　　 大半年后，楼里一邻居给我介绍老伴，我一听就毫不犹豫地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因为我这辈子心里已经住着一个女人，没地方了。
　　 我的玉枝，你不会狠心把我一个孤老头子扔在人间的。恍惚中我认为一定是年轻时的玉枝回来看我了，一定是。
　　 于是，我就答应了同那个小我十五岁的朱丽见面。
　　 见面那天，我很清醒，朱丽同他的儿子儿媳一起到家里。我特意提前把家里又掖又藏，认真捯饬了一番。我呵呵笑着，招呼他们吃水果。
　　 朱丽和儿子倒是规矩着先坐下了，但儿媳妇却是眼睛转动，四处观望，溜达了一圈后才坐下，一股泼辣之风。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家人肯定是儿媳妇当家。
　　 在这个很平民的家庭里，女人显然是没有当贵妇的资本，那么在长期严酷的生存环境面前，面对各种利益瓜葛时练就成泼妇，来保护和成全自己，就不失为一项不错的生存能力。
　　 听邻居介绍说，早年离异的朱丽给儿子成家后不久，儿媳妇就打算让她再嫁，说是要让她去寻找幸福。但我估摸着，把她嫁出去，房子空出来出租，却应该是主要原因。
　　 “大爷，”儿媳妇开口了，“你看，我妈还这么年轻，过来住的话，一点也不会亏待你，你说是吧。”小妮子说话不紧不慢，软话里带着适度的硬气，首先强调年轻，紧接着要求住在我房子里，还不会亏待我？！这是要先下手为强，给我一个下马威，完全一幅反客为主的味道，这是我家好么。
　　 “哈哈哈，”我一半豪气一半轻蔑的大笑起来，就差把桌上的水杯震到地上，作为一名老江湖，我怎能不明白小妮子的意思，“在我家里，你妈肯定不会委屈着的。”我立马摆明主场位置。
　　 “大爷，你们要是觉得还行，我妈以后就交给你啦。”这个家庭的发言人继续审时度势，有条不紊地说，我心想，估计这是想，嫁出去的婆婆泼出去的水，不想再管了。
　　 “行啊行啊，放心吧，交给我啦。”我呵呵一乐，这送上门的年轻媳妇我若是不要，岂不是脑子傻掉啦。
　　 “不过，大爷，对我妈中意的话，得给我妈买一份养老保险，让她有点安全感。也不贵，三四万就行，你没有意见吧。”嗨，看这小妮子，一见面，就一环扣一环，衔接紧密。
　　 “呵呵呵，来来，喝茶喝茶，别凉了。”我脑子里飞速转着，估计她会把数额往小里说，应该是五万左右吧，还行，这个数也能接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我逝去的老娘以前经常这样唠叨我，意思是我一个大男人，得养活老婆。
　　 “买养老保险啊，没问题。我有点退休金再加上房租，生活没问题啦哈。”我思量一番，又快速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大爷，你看你这爽快人，真是容易说话，”小妮子一下子也眉开眼笑，把谈话节奏把握得相当到位，“我妈呢，也不是个随便的人，至于什么时间领证，你们俩自己商量吧，我就不管了。”
　　 “好，好，那当然。来，吃点吃点。”当然要领证啦，这点我毫无异议，同意对方意见。
　　
　　 七
　　 我去跟黄强商量，思来想去，也没想好怎么说。
　　 “强，”我很是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你知道，我一个人，不大行，又不太会做饭。我我。”
　　 “爸，这我都知道。”黄强打断我，眼睛看着地面，来回踱着步，估计是猜出了八九。哎，我的孩子，他在想什么我当然知道。
　　 我把女方情况大致一说。
　　 “爸，我知道，我不该拦着你，”黄强喜欢用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高效沟通，说活从不拖泥带水，他沉默了一会，开始表达自己立场，“但是，第一，暂时在感情上，我无法接受我妈的地方被别人占领；第二，给她买养老保险，我不是不同意，但强烈建议共同生活两年后再考虑，而不是现在买；第三，我直觉那家人很一般，动机明显不正，不能登记领证，至于你们在一块，我可以不管。”
　　 我一听，立刻火蹿到头顶，“什么，不能登记领证？！兔崽子，你爸我一辈子堂堂正正的，跟一个女人不清不白的算什么，被人戳脊梁骨的事，我，我死也不会干！”
　　 我气懵了，狠狠的跺了一下地，紧接着大转身，“嘭”，摔门而出。
　　 哼，一大老爷们，还作不了自己的主了，我就不相信！我不是去商量，我是去通知！我吃软不吃硬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准备过些日子就和朱丽去领证，我，我这辈子怕过谁我！
　　
　　 八
　　 过了段日子，黄强像往常一样开门进来，恰好朱丽在，他先是一愣，脸上瞬间变色，但还是强堆起笑容，叫了声阿姨，把买的东西递过来。他一直有钥匙，从小到大一直都有，当然了，这也是他家嘛，我和玉枝也都是喜欢他转动钥匙走进来的样子。
　　 我知道，他是在强忍心中难受，他真的不能接受有个陌生人坐在本属于她妈妈坐的沙发上，物是人非了。以前每次他来，都是玉枝对他又疼又爱地唠叨一番，忙不迭地弄这吃的弄那喝的。
　　 朱丽知道黄强不待见她，所以也不是很自然，就说，“嗯，我只是过来聊聊天的，一会就走，老黄，我走了啊。”边说边起身拿起包，拉开一副要走的架势。
　　 黄强立刻拉住她，“别啊，阿姨，我这就走，过来看看我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