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忆我的祖母
祖母八十二岁那年离开的人世,算起来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可我梦中的祖母面颜仍那么鲜活亲切,醒来时不觉泪染双颊,我想念我的祖母。
梦中的祖母仍住在那三间灰黑的泥土老屋里。屋内没有隔墙,靠西边一间,用秫秸隔了算作我姑姑们的闺房。屋内的墙壁经年月的浸染,再加上烟熏火燎,看上去像油漆漆过的黑亮。窗户很小,窗棂子上有木刻的细小的花纹,逢年过节时,祖母还要剪了大红的窗花贴上去,这在庄户人家表示喜庆儿。可是,一年四季里总也看到,在院子里还很亮堂,却只有微弱的光亮照进屋里,屋内得要掌灯了;这时分,弥漫的炊烟袅袅升起来,墙角的蟋蟀、小虫儿们就有些耐不住了,仿佛争议着要开演唱会啥的,不多会儿此起彼伏得唱起歌来了。那是什么歌子呀?烙在我童年记忆里,宛若刚破土的小幼苗似得音符、所组成的便只有欢乐的歌吟。
在那老屋里,靠堂门正中的天顶上有家燕子的巢居。燕子是吉祥鸟儿,报春的使者,庄户人家都喜欢。往往在春天的某一个早晨,睡梦中的我忽然被阵阵的呢喃声吵醒,是燕子来了哎!惊喜的我穿了小花袄,站在屋檐下仰着小脸开始看燕子衔泥草,重布旧居。用不多久便听到小雏燕的啾啾声了,我欢快地拍着小手又蹦又跳:这是俺们家的燕子啦。
过日子里,祖母的家用不多,靠堂门有一张斑驳得不成样子的粗腿高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她常用的罐罐碗筷,可以看到那老油罐子上积了寸吧厚的油污,祖母就从那儿一小勺一小勺的往锅里舀油吃,用那少得可怜的油来滋润着一家人的生活。可有时候,蚂蚁会成群结对的沿着桌子腿往上爬,猎取桌子上的残渣剩羹,这会让祖母很生气。
平常,祖母一有空闲就坐下来纺线。一架纺车伴随了她不知多少年的日月光景,那嗡嗡莹莹起落有致的声音,据说还是我来到这世上所听到的最早的“音乐”。“音乐”伴我成长,而同时也一定遮掩了祖母不少的心绪,可是,祖母温厚善良,从来不多说什么的。我想念那辆纺车,想念我的祖母。
祖母人长的很高大,体形不胖不瘦,脸是方脸盘,头发稠密雪白。祖母常常为这多而白的头发犯愁,她认为头发少才是福气,会说:“头发稀根根,多吃香东西”。她想把大把头发挽成髻在脑后的,冬天穿了棉衣不好梳头,剪去吧,认为又像个“疯婆子”怪不好看的。可我就喜欢看站在清晨的阳光里梳头的祖母,有点儿风时自然更好,金色的阳光会给她披散的银发镶上金边,我会说:“奶奶你真俊,戴上金环了”。奶奶会回头笑,嗔怪我:“憨妮子,在笑话你奶奶啦”。祖母爱美呢,她的名字就叫赵二俊。奶奶没名字,赵二俊这名字是当年人口普查时,工作组的人给起的。平常看祖母就爱穿一件灰蓝的大襟布褂,已经洗浆得发白,很干净,上面看不到一点儿疙疤。祖母的手很大,很粗糙,大拇指甲总爱保留得长一些,她说这样便于捏针线。可想而知,祖母做针线活,会忙成啥样子。
除非收麦收豆时人手不够用搭一把,祖母一般不怎么下地干活儿,田地里的活儿都是我祖父和姑姑们干。祖母一个人在家里忙活。做饭洗衣,喂鸡喂鸭,喂狗喂猪,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收拾得清清爽爽。夏天的时候,午后的太阳不那么毒烤了,西屋也挡住了强的光线时,祖母就在一片荫凉下铺上席子,让我在席子上玩耍。靠西屋的窗下有一颗歪脖子枣树,春天里开出米黄色的小花,淡雅的香气引来蜂蝶嗡嗡得乱飞。秋天里枣子熟了,红的红,紫的紫,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又脆又甜的枣子真是馋人,我够不着,急得缠着祖母给我摘了吃,祖母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拿了小竹竿敲一些甜枣下来。碰到东邻居的奶奶来串门儿,西邻家的爷爷在门口过,小孩子们来玩儿,奶奶都要喊了他们来尝尝鲜。品着枣的香甜,听他们话着家常理短,那感觉真是好有趣。
小时候我最爱吃祖母做的饭。祖母做的菜团子吃起来真是香,菜是拌了葱花油盐的野菜,外是金黄的玉米面皮,咬一口再咬一口,都不知道停。我让母亲做过几回,可远没有我祖母做的好吃。祖母擀的面条儿长长的,一根面条儿有多种面色。事先她像变戏法似得,将和好的多种面饼叠在一起,用匀劲儿擀,顿时黑中掺黄,黄中有白的面饼儿在我祖母的擀面杖下是越滚越大,越滚越圆,成了花地图了,切细了急火煮,浇上香料全家人吃起来碗里会滴水不剩。
我上小学时,父母搬离了祖母的院子,可我放学后,还是喜欢往祖母家里跑。喜欢钻进祖母那热烘烘的怀里,让祖母给我梳头,系头绳结。忙完家务事的祖母,就坐下来紡棉花,我在一旁写作业,也写不安生,心里在想着祖母什么时候能离开紡车呀?
不知道祖母一生中紡过多少棉花、织过多少的布?一大家子人的衣裤鞋袜都是出自祖母的双手,那手已累得变形肿胀,而祖母也从不叫屈叫苦,我的祖母善于持家会过日子,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所以小孩子好奇,只要看祖母出了房门,我便赶紧放下手中的笔,坐在祖母坐过的位置上,学着祖母的姿势紡起线来。可是,紡不了几遭的,锭子的尖部就会“嘟嘟啦啦”得乱叫,我的心也会随着“怦怦”直跳。再看紡的线吧,粗细不均,粗得像灯芯子,细得像蜘蛛网丝儿,欲断未断,正不知如何收场呢,祖母回来了。祖母会笑我紡得不好,但从不责骂,也从不给我脸色看,她会说:“人家问你,会紡棉吗?你就说会紡棉,就是有点儿拉灯捻”末了还会笑着加上一句:“不会紡棉,大了连个婆婆家也找不到”。我小时候蒙昧,对“婆婆家”的概念不甚懂,只是傻笑,感觉那是很遥远或与我不相干的事情,再瞅准时机我还会故伎重演。
祖母的岁数一大,腿脚便不灵便了。祖母开始拄拐杖时感觉不好意思。祖母不想服老,过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岁月不饶人,祖母是真老了,眼窝子很深,眼珠发蓝,像镶嵌进去的两颗大大的宝石,在那儿常流泪,视觉也越来越模糊,医生说是患了白内障,要开刀的。那一年我放寒假,在医院里伺候了她好几天,祖母拆了线又重见了光明,她真是高兴。这是我对祖母所做的最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后来祖母的腿还是出了毛病。这之前她常常喊腿疼,那是长期的营养不良造成的。摔成了粉碎性的骨折后,再也站不起来了。很要强,又干净利索的祖母,叫人见天伺候着很是不自在,她做梦都在做活儿,在跑,醒来后便以泪洗面,躺在那儿就爱想往事。往事在祖母的心里已风尘了好些年,祖母一说起来便有了精神,这给了她少许安慰,就像秋天里打落掉落在肩头上的一片树叶,而叶子蕴藏了它过往的年华,包含了它酸甜苦辣的日月浮光的洗礼。
祖母也是这样。她说自己就像歌谣里唱的那个“小白菜”在两三岁时便没了爹娘,靠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把她拉扯大,想想那寄人篱下的日子在那样的年月里也一定艰难。熬到十六岁时,嫁到我们家来,祖父那时只有十二三岁,童心未泯,成天就知道玩家雀子。他有个很漂亮的油漆漆过的秫秸篾做的笼子,宝贝似得随身带着,祖母气不过,又不敢管,就偷偷给他放飞了,这还了得?我祖父更耍小孩子脾气,他一蹦三尺高,骑在院子的土墙上骂了三天三夜,被人劝解后才罢休。祖父是长子,又有三个小叔子,婆婆是个哑巴人,这和没娘的孩子们差不多。祖母名义上是嫂子,可她担负的是母亲的责任,他们的吃喝、穿戴、缝补、洗浆、做饭、推磨、捣地窝子,样样活儿都少不了,她自己又有五六个孩子,弄不好还要受哑巴婆婆的气,祖母那时的日子真是难熬。
在我听了祖母的故事后,心里阵阵酸楚,那时的我还不甚了解人情世故,时间一长就忘了。直到祖母的死,我才知道,我的祖母真的要离开我们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让我真真切切地痛哭了一场。
现在,当我在写着关于祖母的这些文字时,悲痛的心情再次涌来。想到我的祖母拉扯一大家子人过日子,为他们操持着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媳妇,嫁了一个又一个的闺女,经历了人世间多少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呀?实属不易,当年的祖母就像家中的一棵大树,给了每一个人最坚实的依靠。
有时,我会痴痴得想,如果我的祖母还在的话,我该怎样疼她爱她?看着她胳膊抬不高去挽脑后的髻时,会天天给她梳头。她那大脚板,硬生生得裹成了畸形,磨成了厚厚的老茧,走路咯得很疼,我会给她泡泡脚,轻轻地去修剪。哪怕给她做好一碗热汤面端上也好,再给她揉一揉那老喊疼的腿,买上好的止疼药,而不是用食母生代替欺骗她……
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些年,再多再好的想法已成了空想,没有用了。我亲爱的祖母啊,愿您地下安之,让我在梦里仍和您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