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狼顾
我每天吃着服务生送来的饭菜,除了面对雪白的稿纸就是面对雪白的墙壁。白天我蒙头睡觉,晚上在白纸上写下一些如梦呓一般的文字。我对着镜子自己对自己微笑、自己和自己说话、自己和自己握手。灯光让我分不清白昼,空调让我忘记了季节,我逐渐习惯了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灵魂,我已准备在这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走完自己长长的余生。
八、从良
我是什么时候被人从酒店转移到病房的,我已经很不清楚。我只记得一些人来到我的房间,收走了我写的所有文字,一个穿白大褂医生模样的人,看了看我,说,跟我们走吧,到医院我们为你检查。我说,我好好地,上医院检查什么?医生说,没有病人承认自己有病的,就好像没有罪人承认自己有罪一样。我没有病,但我有罪,想着自己有罪,我便像罪人一样,跟在医生后面,我在一大群人的前后左右胁持下,走进电梯又走出电梯,走向酒店大门口。
我看见乙气喘吁吁向我跑来,后面追来了几个长相凶恶的大汉,乙回头看看追来的人,又回过头看看我,眼里充满着被狼追击的恐惧。我问乙,你不是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乙还来不及说话,就已被追上来的一个满脸络缌胡的大汉抓住。我问抓住乙的一伙人,她犯了什么法,你们要抓她?络缌胡大汉说,这个女人天生是婊子命,现在却想从良,终于被我们抓住。正在这时,酒店的门口又追来几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一个中年警察说,这个女人涉嫌卖淫,现在正在实施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属于打击和严惩对象。我们奉命抓回去接受处理。络缌胡大汉一帮人却不愿松手,中年警察也伸手抓住了乙的衣服。乙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在不停地挣扎中,凄呖地叫出一句:“先生救我!”
“你们放了她吧!”我向络缌胡大汉与中年警察诚恳地请求,如被虐待的老人,可怜对恳求着自己的孩子。
络缌胡大汉说:“你是她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只听老板的!”
中年警察说:“你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们放人!我只服从上级命令!”
“她想从良,给她一个机会吧!”我反反复复只能说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乞求。
中年警察再一次抓住了乙的手,络缌胡大汉也将乙的另一只手抓得更紧,我背后的白大褂也开始催促我上车,我再一次听见了乙绝望的求救声。
“放了她吧!”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流球身穿名牌豹皮大衣从一辆宝马车上下来,身后紧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经纪人,走到乙面前。有记者向流球围过来,各种麦克风、话筒、采访机伸到流球面前,闪光灯不停地闪烁,有歌迷和围观人群挤了过来。“流球小姐,能向你提一个问题吗,你初恋的情人现在什么地方?”“流球小姐,能向今晚娱乐的观众介绍一下你的新专辑吗?”“流球小姐,能给我签个名吗?”……
流球让中年经纪人去应付记者与歌迷,再一次对络缌胡大汉与警察说:“放了她吧,这是我的妹妹,我要带她回去!”
络缌胡大汉与中年警察都有些犹豫:“是你的妹妹?”
“是啊,你们没有看见她和我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吗?”流球将乙拉到身边,让那些不甘心的记者趁机拍照。
络缌胡大汉说:“可是,我们老板有交待,要将她带回去……”
流球说:“你们老板不就是要赎身的钱吗,说吧,要多少!还是我打电话问问你们老板?”
络缌胡大汉说:“不用了,老板说过,为了培养乙,我们夜总会至少花了好几万块。”
流球抬手招过经纪人:“给他开十万元支票。”转身对络缌胡大汉说:“你拿着钱回去吧,对你们老板说,从今天起,我妹妹和你们那儿没有关系了!”
络缌胡大汉接过支票,不停地点头,带着手下离开了人群。流球转过身对警中年察说:“我妹妹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抓她?”
“她涉嫌卖淫,触犯了社会治安管理条例,我们执行命令将她带回接受处理。”中年警察恭敬地说。
“我们也是在执行公务,请流球小姐谅解!”另一年轻警察说。
“现在我要为她担保,要她跟我回家!”流球说。
“可是,担保也要到警察局履行手续,没有手续我们是无权放人的。”
“那好,我现在就让我的经纪人跟你们去办手续,人我现在就要带走!”
“只有先办了手续后才能放人,不然我们就要受处分了……”
“那我请你拨通你们局长的电话,我要跟他说话,不然我直接给你们局长打电话,只不过那就对你们两位不太有利了!”
中年警察只好拿起电话,拨通以后小声说了两句话就交给了流球。流球接过电话说:“贾局长,我是流球,我的妹妹被你的手下抓了,说是要带回去处理,我现在要带她回家。好久没见我了,想见我了吗?你还是先把我这事办了吧……”流球又将电话交给中年警察。中年警察不停地对着电话说:“行-行-好!”然后挂上电话。对流球说,局长指示,就地放人,手续也不用办了,现在你就可以将人带走,对不起,对不起。说完两个警察便钻进了警车,一溜烟离去。
流球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听说你出事了,我专门过来看你,你怎么了!”
我看看左右穿白大褂的陌生人:“他们说我病了,要送我上医院。”
流球再一次慢慢转身,扶着乙的肩膀,用背对着我,说:“我们两个女人都有过被人强奸的经历,所以我要帮她。你是一个男人,没有人能够强奸你。我救不了你,小椿芽,就看你的命了!”然后拉着乙快速走向宝马,钻进汽车,关上车门。
只有乙,在跟着流球走向汽车时,两次回过头来,眼里闪烁着泪光。
九、半梦半醒之间
我被送到了一家专治精神病的医院。在我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的病房在一幢灰色水泥楼三层的一角,是常常被称作贵宾病房的那种。房里地上铺着地毯,墙上贴着墙纸,中央空调均匀地发出兹兹的声音,一瓶五颜六色的永不凋谢的塑料花和床头上的脸盆、水壶一起,散发着浓重的消毒液气味。
我从被人送进医院的那天起,便开始恶梦缠身。童年的那个梦又回到了我的生活中。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真的得了神经病或者精神病,黄昏或深夜的时候,我会清楚地记起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早上吃过的鸡蛋奶油、晚上吃过的稀饭泡菜;而另一些时候,却会总是发现背后的许多如箭一般的眼睛,看到别人酒杯里的毒药和鲜花后面的陷井。
护士小姐妃坐在我的床边,数着我跳动微弱的脉搏,妃安祥而慈善,虽然大口罩遮住了整个脸,但我知道,妃很年轻。妃的眼睛很美丽,母亲走后,我便把妃作为母亲的形象置于我空空荡荡的心中,妃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说,你的心跳很慢。
我问妃,别人都说我成了神经病,你不怕我吗?妃轻轻地摇头,淡然的微笑,然后给我盖好被子。说,我是你的母亲呀!
我说你才二十二岁,我已三十二岁了。妃正年轻,我的头发却已开始发白。我对妃说,我在做一次旅行。妃说,你又开始幻想了。
在通往彼岸的船上,我刚闭上眼睛,便听见一个很遥远的声音从河水深处传来。我睁开眼睛,老梢公早已不见,船的影子荡然无存。天空浓云密布,不远处雷声滚滚,群山阴森地摇曳,风刮走了我的帽子,河水喘急地怒吼起来,汹涌着迅速漫出了河床。浑浊的河水翻卷着许多肮脏的白泡,一块朽木板飞快地飘向河的下游。
我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易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惊恐慌与无法把握的诡秘,嘴里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咱们回不去了!”那声音如信号弹一般,顿时,山洪暴发、石雨纷纷而下,我回头四顾,到处都是洪水,淹没了房屋和村庄,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一股浊浪向我打来,我被抛向高高的浪尖,黄水灌进了我的喉咙,呛进了我的肺部,淹没了我的头顶。
我从昏迷中醒来以后,天空早已有了飞鸟,我环顾四望,才发现易也和我躺在一个小山尖上,恰似汪洋的一座孤岛,“救命啊!”我伸开手膊,想大声叫喊。
妃说:“你在发烧,不要掀开被子。”
自从被人送进医院,我就不断地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各个阶层、各个部门的审查调查,随时受到病房外面走廊尽头、楼道拐弯处、各种阴暗角落里陌生人的监视。有人怕我逃跑流亡国外,有人怕我不吃不喝上吊自杀。有人要求我作出有罪的坦白老实地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对人民对组织要忠诚老实,有人说我神经错乱,精神不正常,心智不健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成为指控别人的证据。
在一次次地接受调查询问,恐吓威胁、指责批评之后,我每天晚上恶梦缠身,常常在半夜从床上惊醒坐起,然后翻身下床去上大街,口中念念有词,浑身冻得发紫,亦全然不知。直至被巡夜警察叫醒以后,才狼狈地逃回,妃说,这是夜游症,夜游症最大的危害不在于会伤害别人,而是自己会受到伤害。
妃安静地为我运来了药片和开水,坐在床边看着我服下。妃将我的头揽在温暖的怀里,用手抚摸着我凌乱的头发,说,你的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每当夕阳从窗口照进的时候,妃总会坐在我的床边,为我唱着一首忘忧的歌。我在妃的怀里继续做着恶梦,我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我又看见了那双绿森林的眼睛……
赶了一天的路,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我们疲惫地走入了一条无人的峡谷。歇会吧,易说。我们便在峡谷里点起了篝火。易倒在火边便呼呼入睡,一点看不出阴谋家与告密者的迹象。地上我发现了狼的脚印。老猎人说,狼最怕火。为了抵御狼的袭击,我在火堆的附近拼命地拾着柴火。我却走得太远。我不知道一只老狼已经跟在了我的身后。我发现狼时,狼已经距我很近,两只绿森森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抱着手中的枯枝紧张地与老狼对峙。黑暗中,我与老狼四目相对。我不是猎人,我没有猎枪,我一步一步地后退。老狼终于看出了我的虚弱,看出了我与黔之驴没有两样,瞅准机会向我扑来。
我怵然地闭上双眼,头脑中一片空白。
老狼发出一声凄呖的长叫,我睁开眼睛,狼已在林中逃出好远。一只箭在狼背上不停地摇晃;嚎叫声在林中久久不散。一位老猎人用毒箭射中了老狼,老猎人说,他追捕这只狼已追了一生,今天虽然让它溜走,但它肯定已活不了多久。
此老猎人是不是故乡山垭上的猎人,我已记不清楚。我只是清楚地记得,故乡山垭上抚摸我头发的猎人背的是一杆枪管乌黑的长长的猎枪。而眼前的猎人却挎着一把硕大的弓箭。老猎人从腰上取下酒皮囊,递给我说:“喝一口吧!”我接过酒囊,闷闷地喝酒,然后抱起柴禾走回火堆边。易已不知去向,我与老猎人在火堆边坐下,继续喝酒。
老猎人说:“狼是一种凶猛的动物,狼不仅凶猛,而且报复心很强,只要你伤害过它,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它都会一直找你报仇,直到有一天它或者你死去。”
我担忧地问:“眼前这只狼已经跑掉了,如果它不死,也会来找我们报仇吗?”
“这是一匹母狼,它已中了毒箭活不了多长时间,不能找我们报仇了,可是我知道它两个月前才下了三只幼崽,这三只狼崽,长大以后,还会找我们报仇的。”老猎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喝下一口酒。“不过,来就来吧,既然成了冤家,就不怕狭路相逢了。”
老狼背上插着毒箭,逃回了狼窝。老狼咽咽一息,目光暗然,如壮志未酬、出征未捷身先死的孔明。三天以后,老狼弃子而死。三只幼狼在洞中挤成一团,洞口堆满了积雪,林中白茫茫的一片,狼的叫声凄然尖呖,让人毛骨悚然。三只幼狼用刚长出的牙齿拨出了老狼背上的毒箭,从堆满了积雪的洞口爬出,用雪和泥土淹埋了它们的母亲。
三只狼崽齐齐地面对母亲的坟堆跪下,然后站立,抬起头,齐声仰天长啸:呜——呜——!然后离开了出生的山洞,开始在林中追踪我的身影。三双绿森森的眼睛,一直跟在我的身后,随我到任何一个地方。
一大早,妃就将我病房的被子里拉起,要我去野外呼吸新鲜空气。妃说,不要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这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看你骨瘦如柴的样子,还整天写那些谁也看不懂的东西。妃取下口罩,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吻着:
“告诉我,你写的那些东西都不存在,对吗?”
我点点头,扶着妃的肩膀如扶着船玄边的桅栏。
“我爱你。”妃在我的身边吐出了很弱的三个字,“答应我,不再想那些令人痛苦的事,不再写那些对你没有帮助的文字,我们好好地生活,行吗?”
望着妃潮湿的双眼,我又点点头。
我又走进了那条死亡峡谷,为了摆脱狼的追击,我决定一定要在冬天来临之前,翻过那道鬼不过关口,星夜,我不停地赶着我的路,峡谷越来越窄,山路越来越陡。三只狼终于向我逼进。我挥起我的拐杖,狼群短暂地后退。我趁机继续前赶,我知道,这三只狼比很久以前那只老狼更年轻壮实,更凶狠阴险。在这无人的峡谷里,我的身边已没有了猎人。我扔掉了身边所有的行李,群狼向我扑来,我再一次挥起手中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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