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拾趣
戏水采莲
家乡虽不是江南,记忆中却处处是潺潺清溪,弯弯小河,长满浮萍的池塘,浩淼迷蒙的迷你水库。现在想来,也可算是水乡了。虽无羌管弄晴,吟赏烟霞之雅,不能尽满载一船星辉,兴尽晚回舟之致,但就只那暮春听取蛙声一片,仲夏十里荷花,采莲南塘,嬉戏水上,就是我们耍不够的乐园了。
暮春时节,小河已是风情万种。河底青荇随波逐流,风姿妖娆,当然吸引不了我们的眼球。让我们流连忘返,半身泥水而归的是那一团团,一簇簇,正在一天天长大的小蝌蚪,和水底已睡醒的河蚌。随便翻开一团水草,下面的石头缝隙间,都有一群河蚌,在等着我们捡起。我们不顾水还有结冰般的凉意,从脚心一直凉透到心里,不顾泥水已肆无忌惮地漫过挽起的裤管,一个一个,弯腰撅腚,聚精会神,双手将那水草翻起,水底的石头搬开,一个个河蚌束手就擒。凯旋回家后,放进清水里,吐几天泥,盐水一煮,就是一顿不啻于今天海鲜的“大餐”。
而可怜的小蝌蚪们,则纯粹是我们水中游戏的牺牲品了:以双手一捧下去,比赛谁捧上来的蝌蚪最多者为胜,当然,也都是随即有放回水里的,我们并不杀那个生,当时并不知晓什么益虫害虫的,只是,它太小,还提不起杀生的兴趣。最精彩的就是这个时刻:因为水底状况不明,太过于专注蝌蚪群,总会有人一不小心滑倒水中,变成落汤鸡,湿淋淋地跑回家,每年只有过年时,才能给我们做一身新衣裳的大人们看见了,心疼衣裳的大人们定要轻则痛骂一番,重则让我们受皮肉之苦的。但管不了几天,贪玩的我们又会重蹈覆辙,这出戏又会重新在各家各户轮番上演。
夏天刚一脚踩进季节的门槛,河水还透着春天的凉意,我们已经迫不及待了:河里塘里洗澡,是每天必上的功课。每天瞅着大人打个盹儿的中午,都钻进水里泡个够了。胆子大的,直接窜到小水库里,游个大浪滔天。可惜外公外婆太过疼我,天天中午,紧紧地盯着我,硬是脱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小伙伴们消失在荷塘深处,怅然地摔着扇子出气。只能在日落西山,残阳已浸到河底了,才能和外婆一起去深不及肩的小河里扑腾扑腾,憋屈无比。
所幸大姨派表妹来接我了,她家里的西瓜熟了,其实,大姨家离我们家也只有三里之遥,其实就一山一河之隔。远没有我住江之头,君住江之尾的感觉,一顿饭功夫,我就一溜烟跑到了。
午后,阵雨刚过,知了已经长一声短一声叫个不停,借口捉知了,表妹跟大姨一请示,巴不得家里清净会儿好午睡的大姨立刻准了,她才不会杜绝我跟表姊妹们一起下河,至多是叮嘱几句了事。我们一阵风就到了水库边。风烟俱静,水天共色,遥山隐隐,远水粼粼。近处的浅水区是弥望的荷叶荷花,盛开在盛夏,早已撑开了一季的旖旎。雨后刚刚沐浴过的她们,更显风韵了。荷叶上盛满晶莹的雨珠,微风中微微摇摆,荷花却婀婀娜娜,丰姿绰约。近处偶尔一两株莲蓬探出脑袋,但莲子还没有长饱满,吃起来不甜不脆,涩而寡淡。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我们的醉翁之意当然不在荷花,而是更远更深处的,云烟朦胧之中,盈盈伫立于摇曳的荷叶丛中的莲子,和依水而生的半生不熟菱角。她们知我是外婆溺爱下的旱鸭子,没有船儿助阵,突发奇想,找了棵不知是哪家泡在水里的树干,她俩在两边游着推着,我趴在树干中间,向更远更深处进军。
于是乎,蓝天白云之下,荷香迷雾之中,清波流水之上,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憨胆大”,划开片片浮萍,穿过田田荷叶,荡荡悠悠划向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悠悠的划水声,惊逃了悠闲嬉戏的群鸭,荡开一圈圈涟漪,惊飞了荷叶中觅食的水鸟,扑扑棱棱从头顶掠过,渐飞渐小,直至化成一个圆点。水面上映着的,只有我们充满期待的笑靥。
关于采莲,古人赋予了太多的诗情画意,什么“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什么“采莲时候慵歌舞,永日闲从花里度”,美得令人神往到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我们可没有那么诗意,得很小心翼翼的,游弋于密密麻麻的荷叶丛中,要时刻当心荷茎上遍布的尖利的刺,划伤我们裸露的臂膀。趴在树干上的我自然进不了荷丛中,只能远观而不能近亵玩,看着表姐表妹鱼儿一样穿梭其间,大呼小叫地指点江山。采莲不能像采花那样,折了一支就闪人,还要把余下的荷茎折弯,这样才能避免雨水顺着空心的荷茎流下去,呕坏河底淤泥里正在生长的嫩藕了。
她们折几个,游过来,扔给趴在树干上望眼欲穿的我,又继续再接再厉,直到对战果满意了,我们才慢悠悠游回岸边,她们已经是筋疲力竭。赶紧找个僻静处,拧拧湿淋淋的衣裳,甩甩黏在头皮上的头发。一张荷叶在顶,一把莲子在手,立刻就都满血复活了,树上知了单调枯燥的叫声,也不那么令人生厌了。微风吹来,满肺腑都是清香,未吃先醉了。我们畅然一笑,此刻,才是对“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的最佳注脚。边剥边吃边比,哪个更脆,哪个更甜。不一会儿,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天光云影滟滟,欢声笑语琅琅,心情舒展得如同水里的荷叶,在外婆家不能戏水的不快早烟消云散,风烟俱净了!
每每忆及至此,都不禁莞尔:戏水于荷塘,饕餮于莲蓬,童年之乐,彼何有加?
茅屋长夜
当整个村庄,当原野上,当天地间,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气温愈来愈低,渐渐的,河水不再淙淙作响,渐渐的,房前屋后的树木都垂下了冰凌,才是我盼望的冬天到了。
那时候,仿佛格外寒冷,下雪的日子也特别多。村子周围的环村河里,总是结着亮晶晶的冰,我们一群小孩子,最喜欢在那里溜冰玩。小村的院落里,房顶上,常常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偶尔,一群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在院子里的小树杈上,蓬松的雪花就会飘落成一股白色的小旋风,当真是“开门枝鸟散,一絮堕纷纷”。
当然,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外公喂牛的茅草屋,和那个茅草屋里的漫漫长夜。牛是大胃王,在三更时分都得起床喂它,才能在天明前喂饱,因为它要有反刍的时间。因此,鸡叫头遍,我便被外公拉起来,惺忪中,和他一起趔趄到喂牛的茅屋。我自然还要酣睡一场,外公就在屋子里升起一堆火。屋外,北风呼啸,雪花飘飞,急雪舞回风,千树万树梨花开。室内,火堆通红,温暖如春,红泥小火炉。屋子暖了,牛儿安顿好了,外公就坐在火堆旁,给我烤红薯,炸玉米,不时往火堆里加一些干牛粪或者木疙瘩。那时,木材金贵,烤火是舍不得用的,夏秋时节孩子们捡的干牛粪就成了取暖的利器。家家户户的柴草屋里都有小山似的一堆,甚而教室后面的角落里,也有学生们来回路上的战果。
偶尔有一两个起早拾粪拣材的老翁,来茅屋里歇歇脚,取取暖,外公就烧好开水,多烤个红薯,滚烫的开水滋滋啦啦的哨音,从低吟浅唱到婉转悠扬,直到水花翻滚热浪沸腾。白色的水蒸气、牛粪的烟火气,烤红薯的微焦香,玉米花的甜香,在屋子里娜娜袅袅,缭绕弥漫,将整个屋子蒸腾得雾气蒙蒙,氤氲迷离。大人们说着笑着,吃着喝着,随口闲聊着琐碎的家常。牛儿们将头埋进料槽里,不慌不忙地吃着,偶尔摇摇头摆摆尾,活泛活泛身子,继续着它们的吃饭大业。一切都温馨而祥和。
我最爱的,还是在火堆里炸玉米花吃。看着那金灿灿的玉米粒在火堆里,倏忽不见,正自着急,忽听膨的一声炸响,一颗松脆的白色小团花腾空而起,紧接着,火堆里噼噼啪啪连珠炮似地响了起来,一朵朵香甜的小白花争先恐后从滚烫的火堆里弹跳出来,蹦的到处都是。我欣喜若狂,困意顿消,满地捡蹦出来的玉米花。
茅屋里的我,除了烤火、烤红薯、扒拉玉米花外,就是在昏黄的灯光下,捧一本书在手,在温暖的火堆旁,朗朗读书。学校里发的薄薄的课本,不到十天,我已全书会背,漫赢得来烤火长辈的啧啧称赞,说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也成为了全村家长教育伙伴们的范本。这哪里是得益于这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勤奋”,其实何尝不是玉米花的诱惑呢?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我把灯看累了,把书看厚了,把外面的雪看白了,把个子看高了,把外公看老了……火堆融融中,我走过了一个个最温暖的朔风冬日,火堆融融中,我走过了人世间的最温馨的三九严寒。
往事渐远,一念经年,那个茅草屋,那一场场冬雪,那个小山村,都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但那些雪中茅屋里的往事,那些年少的心情,却愈来愈清晰。
记忆中,一切都还是我旧时的模样,而我,纵借文墨万千,忆怀旧时那个茅屋,和那茅屋里的外公和少年,又怎样才能回到走出山村的那条弯弯山路?怎样才能回到从前茅屋的门前?那个茅屋,又怎样才能装载我喧闹绮丽的尘世俗心,任它风雪狂舞,屋自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