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矿山的水系灯盏
但你不一定认识矿工,一群山的野魂灵。
他们沐浴晨风,与落日接吻。他们拥抱大山,与长风共舞。他们是硬派的,但又是软柔的。他们害怕孤独。
他们有黑色的幽默,他们也会骂娘。他们有磁性的嗓音,满山坡地唱,也唱不来一颗初绽的芳心。他们有粗壮的胳膊,却没有隆起一座睡城,一座宁静的港湾。
他们挖掘矿石,却没有给家人挖来一口甘泉。他们妒忌拔地而起的楼房,却为每月能按时出粮深感庆幸。他们喝高度的二锅头,却为念书的儿子没考到理想的分数而愤慨。
他们期盼领养老金,一家老少的,安安稳稳地度过夕阳红。又怕那时还是闲不住。
十七、一块矿石在午夜把我造访
该来的都来了。在词语的碎片里,在生活的裂隙里,阳光的部分,其实,也很忧郁。
我能告诉你的,也许,远远不止这些。
今早,我去了集市,卖镰刀的阿婆问我要不要买一把。真的,我不知该当如何。铁,上等的铁,制了镰刀,却暗藏了锋芒。
她只等着我回话。有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没有讨价地买了一把,说:哪里找呀,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铁,冰冷的铁,如果你有爱,它的心也是热的。
那只是一把镰刀,那只是一块——好铁。我暗忖时,她漏了口风,她是一个打铁匠的妻子,她有一个外孙在学矿业。她的外孙也是一块好铁,无容置疑,我没有买一把镰刀,但我的手心捏出了一把汗。
所以,你从采场来,没有把我质询,而是推心置腹地说:好钢,一定要用在刃上。
十八、每天,我携带着一块矿石奔跑
终将投入火炉。
一开始,它一定是一颗受精的卵,一粒胚芽。三十年了,不事喧哗地生长一枚矿石,一块心头肉。
我何尝不知道它的重量,一如罪孽。每天,我携带着一块矿石奔跑,只不过为寻找一句供词。
我是清白的。既使离开现场,也可以看到背影的人。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我的血喂养了一块矿石。尽管它还粗砺,显露不出锋芒。
采场,祭奠青春。每一块矿石是矿工的孜孜以求。长河落日之下,那一座高不可攀的炉膛,岂不在把我们冶炼?
头颅的光芒,矿石燃烧的燧火,并且,只留下一粒火种。
十九、天籁无声
说起红色岁月,我就上了采场。每一块矿石喝朝露喝得酩酊,它的一生也只有赤潮。
这,多像我,赤诚的热血,青春,不曾荒芜呵!我把一个滚烫的词写在岩壁上,一如雄鹰振翅。
没有回头路了。天空与山谷一样的蓝,深不可测,一样的辽阔,漫无边际。
我说出了爱,没有羞涩地说出来,随风飘远。我热爱矿石就像小时候热爱玩具。譬如积木,每时每刻地垒,搭,堆放。
这些动词,幸福了我的一生。是的,我不敲着膝盖骨喊痛。这天气的征兆,与我不依不舍,我得含辛茹苦地把它喂养,丰沛着它的气血。
我得说晚安了。告诉树上的鱼,我热爱矿石绝不亚于热爱一个梦境。它们睡了,枕着七叶草的芬芳,它们都到天上去了,闪闪烁烁,窃窃私语。
我只得侧起耳朵,静静聆听天籁的足音。
二十、我从钟表店捡回了一些坏了的时间
钟表店的那一个古怪老头,早已给那些坏了的时间,维系着他的过去,现在,将来。明天是一个多么虚幻的词。他戴着一架眼镜,配合着一架显微镜,他要修好坏了的时间,其实,很简单,只需拔动秒钟,那不过是一根修长的腿。
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一个来过店里的少女。那两根白皙的,滚圆的,弹力紧凑的腿,晃动着,他的青春由此浮想联翩。而现在,只有我在店里,等待着他收拾残局。
这是昨晚的九点,我漫不经心写了一个句子。硬生生地多了十五分。他打开了表壳,就像打开了记忆,娴熟的,好像知道我吃了多少盐。
没有秘密了,“齿轮打滑”,他语气缓慢,“你还是换只新表。”
“我早就想换了,可是时间……”这,出乎他的意料,他一脸茫然。
廿一、在春天,给你一首诗
在春天,梦是绿的。就像从襁褓里刚刚分娩出来,我不能把它惠赠给你。我得精心地饲养,就像饲养一只白鸽,让它长出健硕的骨骼,长出丰满的翅膀,飞翔在十月的天空里。
祖国,在十月的天空里飞翔的白鸽,是我精心饲养的那一只吗?在一年又一年的风雨里长大的鸽子,衔来一枝枝橄榄绿,衔来一串串金色的麦穗,衔来衷诚的问候,热烈的祝福。
这是从年轻的血脉里沸腾出来的语言,却酝酿于冰雪消融的春天。我穿越了多少冰雪覆盖的历史,才深情地凝望你一眼,祖国。
但,我还看到了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那是根深蒂固的。它伸出了粗壮的胳膊,广阔的手掌,在无限生机的春天里,我能给予你什么?大地无限延展,我却只清晰地瞭望到一个完整的,美好的,而又那么小的轮廓。就像一张素朴的脸,让我充满激情地想到慈悲的父亲,想到那一个刀耕火种的沧桑岁月。
这是穿越了几千里风雪的春天,铿锵地踢踏二十四史,我站到了黄河的源头,祖国,我亲眼目睹了你衣衫褴褛的子民,没有叹息地背负生命的厚重,在嘹亮的船歌号子声中,如果大地是一架竖琴,我就是嘣出来的一粒音符。
祖国,是你鼓舞了我的勇气。拿一生的命运,一生的诤挚,饱蘸青春的热血,抒写一行激荡大地的文字。
廿二、俗世生活
光亮
在护士站。
一位戴白色口罩穿白色衣服的天使,款款地向我走来。
她让我挽起左手的衣袖,然后小心地把蘸着碘酒的棉签,在我的左臂轻柔地擦了擦,一枚银白色的针插入了一根静脉。
血,那鲜红的液体不到一分钟就灌注了三只试管。
她娴熟地掌握了每一个动作。而我却在认真的思索,那一滴滴血有多少铁分子?它们是怎么进驻我的身体?并且营养着我生命的每一个征候。
豁亮
他收拾好行李准备去城里的儿子那里住几天。
他毫不容易把儿子抚育成人,考上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并且以优异成绩留校了。这是他最自鸣得意的。毕竟他的儿子没有像他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器轰鸣的采场。为一日三餐风吹雨淋,每天摸黑才回到家,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动弹了。
他搭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都市的霓虹让他眼花缭乱,每天外出要坐公交让他心痛,每一份钱都是额头上甩下来的汗。
他执意要回矿山,每天可以在文化广场的树荫下乐不思蜀地玩扑克牌。
明亮
每天早晨护士都来给他翻背。
他有家室的女孩准时给他送来早餐。
偶然的一天,他可爱的宝贝从急诊提着吊瓶上来,他喘着粗气夹着剧烈的咳嗽急切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她几乎没思量地说:“昨夜帮你抹澡,水太热了,冒了一身的汗。”她坐了一会说:“不要传染给你了。”吩咐护士过不久请来给他换吊瓶。
她提着吊瓶从急诊爬上二楼,一个上午,她一丝不苟地照顾老爹,没有一线疲倦地走了三趟。
敞亮
他拿毛刷刷白了最后一面墙壁,心里比整一个房子还要敞亮。
他做梦都想拥有一套带卫生间的房子。有多少矿工就为了一个卫生间足足要奋斗一辈子。而现在,他租到了一套。也是“曲线救国”的一种。
当他从物业部领到一串锁匙,那一位办事员不屑一顾地告诉他:这一套房间是最破烂的。有几位仅仅瞄了一眼。
他不怕。他的这一股勇气让很多人都回不过神来。
当他一打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鼻,呛得他剧烈咳嗽。地上一片狼藉,厚厚的灰尘只要轻轻一跺,就会满屋子飞。墙角挂着蜘蛛网,还粘着几只绿头苍蝇。
而现在他傻傻地笑了。记不得有多少碎碎的时光,会像窗户纸一样贴在窗玻璃上。
原来他的心里也是一间敞亮明净的房子。
闪亮
他不断地呻吟。
很不容易得以安静,他低沉而又迟缓地说:只有大声的喊出来,心里才会舒坦一些。
就是这一声声凄咧,把他的身体掏空了的。
只在下午,一个估摸七八岁的小男孩背着书包,走到他床沿,给他娓娓动听地读安徒生童话。他睫毛下面在闪亮,犹如夜空的星星。
一眨,一眨
照亮
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的心获得稍微的宁静。
斜照在墙壁上的余晖一寸一寸地向下移走,走到他白色的被褥一角。每当此时,他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他要抓住一些什么。
在房间的门后面,有一棵树给大火烧着了。这是他的幻觉。如梦呓般恍惚。
“快去扑灭它。”他嘶哑的暗沉地大声呼救。
一位护士拿着一面钟,在脖子挂着一只听筒轻轻地走向他,去给他量血压,听心脏的脉搏。
此刻,灯亮了。给了一屋子的白。
廿三、一个适宜登高的日子
天空低垂,我说雨就要来了。乌云是大片的翅膀,零乱的风什么也梳理不了。
我在跟一块矿石交谈,说说钢筋,水泥,砖,把城市砌小了,把人的心也砌小了。雨就要来了,诗人,你还在青石路的小巷徘徊吗?
我发现了一些惊慌的脚步,但没有走向我。在采场,只有嶙峋的岩石,拔尖的矿石,厚厚的黄土在坡度,想要飞翔。
雨,就要来了,接近我的鼻息,才落到我的眼窝,落到我一杯的心海,却给阻隔了。我才想起:人生,有多少是非不可相信。
不可相信的命运,不可逆转的命运,也是一个星球。雨,就要来了。它得浇灭多少虚幻的事物,而一些事物的内部却发生着一场暴动。
哦,一匹闪电的快马把雨驮来了。嘀嗒,嘀嗒,伴着心跳,说什么:相见不如怀念。
廿四、铁
一看到锈迹,岁月就斑驳了。
而天空明净。没有一只鸟飞过,天空也是寂寞的。
窗外的柳条向下伸长,生命走向低处,生活如铁。幸福与叹息都是沉重的。灵魂无法超脱。
铁。我看到的你,如铁。不能想起你的往事。但可以挑一担水,倒进水缸。可以给灶添一把柴。可以喂鸡,可以看梨花开得雪白。
然后,我的凝视如铁。不能大声地呼吸,也不可以喊疼你的名字。只有给风吹了,吹得空阔,吹得泪花纷飞。但,不如怀念。
铁。卑微的,冰凉的。所以感谢:阳光,清晨,山岗。以及山岗上的狗尾草,摇曳着你曾经的梦想。
我就哭了。铁一样,执固地,哭了。
廿五、颏
秋天近了,那些金黄的叶子正在等待风的审判。莫须有的罪名一直就铁板钉钉。
一枚叶子落下去了,一具头颅掉下去了。我走在旷野,就像走在寒冷的刀光下,觅着小诗,读命运的来回。
我何曾怕过什么?真理在握,比风更凄丽的,比命运更惨酷的是心痛了之后,梦还未醒。
就像一个采了一辈子矿的老人走进售楼部,询问房价。然后,大汗淋漓。然后,扶着时光的碎片,走在夕阳下。
他还是要回到矿山,喝二钱干烈的梅鹿春,嚼花生米,说几句感慨。老伴听了就有些秦腔的味道。
秋天近了,那些金黄的叶子是太阳的铜钱。他走进风里,跟我照了一下面,就让我认出了他是我的父亲,但没有提旱烟袋。
廿六、只有风在山谷回荡
风从瑶山吹来,是否?也带来了你的风月。我在采场整理石头,把对你的思念堆高了。
不说想你是多么的危险。搬动一块石头,在它的下面,压着潮湿的温柔,但不汹涌。不能拒绝一海的时光。再搬动一块石头,说想你,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我坚持让血燃烧,付出双倍的热爱。
终于能够歇一会儿了。打开风的信笺,一字不落地念出声响。那时花在怒放,铺一地芬芳,为你。
可惜,采场上只有石头,石头也会弹奏阳光了,在最后的一个音符里,我看见了美丽的蝴蝶一定是你。
风,从瑶山吹来的风,忘情地吹着我,吹着我一杯的孤独,吹着我的青天白日梦,为的是揽你入怀。
你,一挂在瑶山灿烂了的风景。再亮丽下去,我生命的底色会因你而精彩。
廿七、矿山诗人
矿石是坚硬的语言,那么,用你年轻的激情,青春的热血,熔铸钢铁意志般的诗行。
采搽矿石的过程,惊醒,大地沉睡的梦。滚滚的春雷来了,五月也就不远了。当你试图理解每一块嶙峋矿石的尖锐,就亲近了诗歌。在没有诗意的采场寻找到了诗歌,就像在一架竖琴上跳芭蕾。诗的芭蕾,在五月,每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日子,没有拉开帷幕就火红地上演了。从指尖上,拧每一个文字,都会掉出碎银。那一些碎银啊,在北江之滨粼粼的波涛上。从岁月的一个岐口,潺潺不歇地奔涌到另一个岐口。三十载,如果不是一册沉甸甸的历史,也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经历苦难的磨炼,到了而今的一个美丽的年龄。
长满老茧的双手,是两叶生命颠沛的船,如果只为了矿石,又凝结了情思为诗,算不算是寄托了一种宗教。
矿石是坚硬的语言。在夜色如海里,狠狠拨开它的内核,就可以听到骚动的青春潮。有多少缤纷的情韵,也只能轻轻地踮起脚,看盛开的夜,在云的内心里,是不是从唐朝打马走过。
掠过心谷的风,擦亮了我迷醉的双眼。在每一块矿石里,点一盏灯如一座七彩的虹桥,通向信仰里深受鼓舞的美好。以潜孔钻的意识流,昭示:诗歌的头颅比采场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