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小说征文】 根儿
安静的城,安静的夜,空气也安静的似乎停止了流动。多年的神经衰弱像一双大手紧紧箍着我的脑袋,浑浑噩噩,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乱跳。我又吃了两颗胶囊,披衣起床,脚步踉踉跄跄地向楼外走去。
一阵凉风吹来,清爽的感觉立刻遍布全身。寂静的街道上,路灯用昏黄的眼神看着我,槐树拖着长长的影子跟随着我的脚步在这静谧的凌晨游荡。突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一声声低沉沙哑的呼唤:“根儿啊,根儿啊……”
我已无数次听到过这个声音,这声音是那么凄凉,那么痛苦,是那么悲恸欲绝。但是,当这个声音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松弛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是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看年纪都在六十多岁。老汉上身穿一件露出棉花的破军袄,外面罩着环卫工黄白相间的马甲,在橘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布满沟壑的脸上充满着辛酸与无奈。声音是老妇人发出的。她佝偻着腰,发白的头发散布在惊恐的脸上,两手紧紧拽着老汉的胳膊,口中不停地呼喊着。老汉肩上扛着一把缠着布条的扫帚,右手紧紧掺扶着步履踉跄的老妇人,慢慢在街道上移动。
我紧走几步,一边接过老人肩上的扫帚,一边试探着问道:“大哥,起这么早?”
他瞅了瞅我:“不早啦,规定的就是三点钟,要检查呢。”他略微顿了顿,问我道:“你怎么不睡觉?”
我苦笑了笑:“老毛病,神经衰弱。”
“怎么不治治?”
“治不好,要带到墓坑里啰。”
他沉默一下,又说道:“一样的命,不公平,不公平啊……”
猛然,一旁的老妇人又呼唤道:“根儿啊,根儿啊……”
“这是?”我不解地问:“大嫂这是怎么啦?”
“唉,九年了,也是治不好哇。”老汉声音低沉地说着,一边用手擦着眼角。
我的心中跳过一丝不详的预感,默默地跟随他们来到工作的地段。老汉松开牵着妇人的手,接过我手上的扫帚,用力地扫起大街。一旁的老妇人随即弯下腰,用手捡着地上的纸片,凑在眼前仔细地翻看着,一边喃喃自语:“相片,相片,根儿的相片……”
秋风瑟瑟,暗夜寂寂。我反正睡不着,索性跟着他们,听老人讲诉他家的故事。
邱家寨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前临白河水,后靠凤凰山。寨中四十多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宛如世外桃源。改革开放以来,计划生育的春风也席卷着这个安逸恬静的小山村,人丁兴旺的邱家寨自然也卷进了独生子女的大潮。邱建国夫妻只有一个儿子,虽然不是儿女齐全,但家里也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转瞬间,儿子根儿到了上学的年纪。报名时,老师给起了个大名,叫作邱鹏飞,意喻大鹏展翅,振翅高飞。这小鹏飞很是给爹娘争光,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人又本份,不高言,没恶语;见人不笑不开言,不尊称不说话,全村人都夸,老邱家出了个文曲星。邱建国夫妻脸上笑出一朵花,十几年的辛辛苦苦,值啊。
一恍忽,鹏飞大学毕业了。
这天,秋风温柔柔地唱着歌,秋阳暖融融地抚摸着邱家寨的青树红墙,又是一个喜气洋洋的好日子。鹏飞从学校回家已经几天了,建国夫妇看着儿子高高大大的身影,心中充满了自豪与希望。
“爸,妈,”儿子笑眯眯地开口道,“给你们商量个事。”
妈妈脸上洋溢着笑容,嗔怪道:“一家人,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说唄。”
“是这样,刚才我同学来了个信息,说是有一个发展的好机会。我想参加,你们同意不?”
“根儿,只要是你看准的事情,爹娘都支持。说吧,什么条件。”爸爸望着儿子,眼神中流露出关爱与信任。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条件,就是要五千块钱资金。”
“不多。根儿妈,把卖猪的六千块都拿出来。穷家富路嘛。”
第二天,太阳刚刚爬上东山,鹏飞走了。建国夫妇看着儿子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涌出说不出的牵挂与担忧。
一天,两天,三天……
“根儿怎么不来个电话呢?”根儿妈担忧地问老头子:“你给孩子打个电话吧,我不放心。”
“刚刚打过了,联系不上。”
根儿妈着急地说:“再打打,说不准能打通。”
根儿爸急忙拨响了电话,电话里响起温柔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是空号,您拨打的是空号。”
怎么会是空号,邱建国不安地和老伴商量:“再等等?”
又是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过去了,鹏飞还是没有消息。在村长的陪同下,老两口来到派出所。
派出所黄所长问了情况,又拨了几遍鹏飞的电话,得到的回答都是空号。黄所长沉吟着说:“有可能是误入了传销组织。这样吧,我把你们的情况向上级汇报,再放在互联网上通报,说不定有希望找到。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听了所长的话,根儿妈卟通跪在黄所长面前,老泪纵横,苦苦哀求着:“帮帮我,帮帮我找儿子,我给你磕头了。”
黄所长慌忙掺扶着根儿妈:“老人家,我们会尽力的,这是我们的职责。”
从镇上回来以后,夫妻俩陷入极度的痛苦与思念之中。根儿妈整天以泪洗面,神情恍惚,拿着根儿的相片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根儿回家,根儿回家……”
不长时间,根儿妈的头发全白了,两眼充满血丝,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根儿爸喂她饭,勉强咽几口就嚷嚷着要给根儿留着,根儿的一件上衣她紧紧抱在怀里,根儿的相片她紧紧拿在手里,嘴里不停呼喊着:“根儿啊,根儿啊……”
根儿妈神经出了问题,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于是,在村委会的协作下,根儿妈住进了医院。经过两个月的治疗,根儿妈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对儿子的极度思念,却成了老人永久的后遗症。
“没有办法了?”我问道,“这几年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唉,”他长叹了一口气,望着黑黝黝的天空,声音凄凉地说,“看来是没有希望了,这是命啊。”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两眼漫无目的地飘移着,“我把儿子的相片和衣物全部藏了起来,来到县城打工,挣两个钱给老婆子治病,一言难尽哪!”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手中的扫帚滑落在地上。
旁边,根儿妈捡起一张纸片,不停地翻看,声音沙哑地呼喊着:“根儿啊,根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