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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盘土炕


作者:一蓑烟雨独为客 秀才,2416.7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2087发表时间:2017-10-20 20:53:38

盘土炕 那一年初秋,家里的新屋盖好了,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要自己盘炕。我们那儿管用土坯垒砌火炕叫“盘炕”,这里的“盘”是动词,就是垒砌的意思。尽管母亲顾虑父亲盘炕的技术持反对意见,我和弟弟听说要自己盘炕,却难掩内心的兴奋之情。
   盘炕,首先要打土坯,打土坯虽然是很辛苦、累人的活计,但对于半大小子来说,可以帮着大人干活的同时尽情地玩泥巴,是极有意思的事情。我俩兴冲冲挑起水桶,扛上铁锹,跟在父亲的身后向生产队的土场奔去。
   打土坯最好的季节就是春秋两季,气候干燥,土坯干得快。此时正值初秋,天高云淡,艳阳温煦,路旁田野里一望无际的庄稼都进入了成熟期,黄绿相间的苞米地里,一株株苞米像列队集合准备披挂上阵的战士,腰里别着鼓囊囊的手榴弹。高粱像一群喝醉酒的庄稼汉,满面红光,笑嘻嘻地你拥我挤地跟我们打招呼。棉花地里碧绿的枝叶间,绽裂的棉桃托举着云一样白的棉絮。谷子则憨厚老实地弯下腰身,将饱满的谷穗藏起来。苹果园里,累累果子像羞涩的新嫁娘,脸上挂着动人的红晕。父亲边走边看着庄稼,不时撸下几粒庄稼籽粒,搓一搓,吹去皮壳,放到嘴里嚼一嚼,心里盘算着收成,而我和弟弟则像叽叽喳喳掠过的小鸟,一边走路还一边打闹着。
   土场远在村子的西北角,被生产队和村民自家拉土积肥挖成了一个口大底平的大坑。边上有一个积水坑,是打土坯的好地方。我们脱光了上衣和鞋子,裤腿也挽得老高,在空地上攒出一个大土堆,然后把土堆中间挖空,像火山口的形状,从不远处的水坑里挑水倒进土堆泡泥。泡泥需要一个时辰,可以借机休息一下,掏出临走时母亲塞进口袋的苹果,咬一口,整个嘴里顿时甜汁四溢,刚才还冒烟的喉咙,一霎间便被滋润得无比舒爽。
   等整个土堆的土都被水浸透了,把剪碎的稻草和进泥里,我和弟弟跳进泥堆里,用力挥动抓钩搅动泥浆,把稀泥拌匀。泥要和得像发好的面粉,稀了成不了型,干了则糊在模具上脱不出来。打土坯的模具,我们叫它坯挂子,木板钉成,长方形,分大小,小的长约一尺,宽约半尺,比现在的建筑红砖略大。大的长约二尺,宽约一尺,用来制作铺炕面的大土坯。
   和好泥,一个人蹲下把坯挂子平放到地上,另一个人用锹铲来稀泥,倒进坯挂子,打坯的人用手将稀泥填满整个坯挂子,并且按实,再在水盆里蘸点水将稀泥的表面抹光溜,两手保持平衡,匀称用力,将坯挂子轻轻地从泥坯上方拿出来,地上一块方方正正的泥坯就打好了,然后按行列再打下一块。我和弟弟各拿一个土坯挂子比着赛打坯,父亲负责给我们俩挑稀泥,一会功夫,平地上像古代军阵,几百块土坯一排排、一块块就排列整齐地晒开了太阳。这时,低头看看我们父子三个,全成了泥人,手脚沾满了泥巴,连脸上和头发上也溅上了泥点,汗流儿在脊梁上闪着光芒。
   赶着牛车经过土场的丁家三叔看见我们,跟父亲逗笑话:“大哥啊,看来这饭菜给儿子吃不白吃哈?瞧这小哥俩,都能帮你打土坯了,快顶半条毛驴使了。”我俩听了,皱起了眉头,可父亲听了却满脸得意的笑容,“是啊,总得比养猪养狗有点用吧!”
   打够了小坯,再打几十块大坯,小坯用来盘炕墙和里边的烟道,而大坯是用来铺炕面的。打大坯时,要给土坯里加筋,就是在稀泥里埋上竹篾或高粱秸,增加土坯的强度,避免拦腰折断。几百块小坯已经把我们累得腰酸背痛,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早晨就着咸菜喝下肚去的两碗高粱米稀粥早不知哪去了,饥肠辘辘,肠胃咕咕叫。望望响晴的蓝天,真希望飘来一块浓云遮住毒巴巴的太阳,再吹起一阵小凉风。可又怕云来了,风来了,雨也来了,那样的话,我们整个一上午就白忙活了。唉,热就热点吧。
   这时,母亲的身影出现在田间小路上,我们哥俩像见到了救星,知道她一定是给我们送来了晌午饭,立刻跳起来迎了过去。母亲竟然带来了油饼和葱花炒鸡蛋。嗬,过节了一般。父亲摇摇头,“干什么弄这么好的嚼物,要败家啊?”母亲说:“你是大人吃啥都行,可他们哥俩半大孩子正长身子骨呢,干这么重的活儿,还不得给点好吃的?”我和弟弟一边在心里嘀咕:“就是嘛。”一边胡乱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泥手,抓过油饼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母亲看着打好的土坯说:“只要不下雨,有两天坯就能立起来了,多则七八天,少则三五天,就干透结实了,到时候咱们就可以盘炕了,盘好了炕就搬家,人家房东常二奶奶也着急了。”父亲点点头,也拿起筷子吃起饭来。我和弟弟听到要离开租住了好几年狭小逼仄冬天冷夏天热的西厢房,搬进宽敞明亮的新家,别提多高兴了,一高兴,干劲更足了。
   地里的庄稼刚割完,我们就开始盘炕了。父亲扎上围裙,手拿瓦刀,像真正的瓦匠,负责盘砌,我和弟弟一个负责从屋外搬运土坯,一个负责用锹铲运和好的稀泥,那时候买不起白灰,更别说水泥了,都是用稀泥做土坯之间的粘合剂。在地面上铺上一条稀泥,摆上一道土坯,然后土坯上再铺稀泥,稀泥上再砌土坯,层层叠叠,炕墙逐渐长高了,到了一米左右,父亲再用土坯在炕墙里面的空地里砌上几道同炕墙走向成九十度的土坯墙,这些土坯墙之间的距离比铺炕面的大土坯稍窄,以便大土坯摆放上去稳固结实。距离过大,炕面上的大土坯跨度大,淘气的孩子在炕上蹦跳,就可能踩塌。炕面下边的小土坯墙砌好后,要用事先准备好的煤灰填充。当然沙土也可以做填充物,但没有煤灰保温效果好。煤灰填充到间隔墙一半高就可以了。这样填充物正好和堂屋的灶膛一个高度,烧火时,烟火被烟囱吸引和牵拉着,顺着炕洞从煤灰的上面涌过,穿过外屋土炕,沿着连通的烟道钻进里屋土炕,最后从里屋土炕角上顺着烟囱爬上屋顶,飘出去,在半空中袅袅散去。炕面上铺上特制的大块土坯,然后用剪碎的稻草和泥涂抹平整,在炕面的最外边,加上一根延伸到左右两边间壁墙里二三十厘米宽的枣木或梨木厚板炕沿,用来阻挡土炕上的东西,使它们不容易掉到地上去,特别是晚上睡觉时,枕头不会滑落。
   炕面抹平后,点火烧炕,嫌从外面堂屋灶膛烧火距离远,炕面干得慢,就直接从炕墙底下预留的炕洞点火,架上粗大的干树枝。不一会儿,整个土炕都开始冒热气,先是若有若无,细若游丝,后来就袅袅升起,氤氲作雾了,最后整个炕面像掀开锅盖的蒸锅,热气腾腾,云遮雾绕,很是壮观。炕面开始有干的地方了,一小点渐渐扩大,直到整个炕面都烧干了,稀泥的湿痕不断缩小,以至消失,泥土炕面变成了土白色。
   土炕盘好了,父亲赶集买回崭新的芦苇炕席铺上去,白亮亮的炕席上洒满了阳光。奶奶坐上了热炕头,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一个劲地叨咕:“还是新房好呀,多亮堂,看这炕多热乎。我这俩孙子为这新房、新炕可是出了大力了,你们要好好犒劳犒劳啊!”年幼的妹妹兴奋地从炕头到炕梢来回跑,满头大汗也不肯停下来。我和弟弟躺上去,打两个滚,感受自己劳动成果,内心的喜悦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妈妈打好浆糊,让我们帮着用买来的棚纸和积攒的旧报纸把屋顶和墙壁糊上,贴上好看的年画,一家人欢欢喜喜在春节前搬了进来。连大花猫也不认生,在外面疯够了,直接跳上炕,咕噜咕噜地睡起来。
   一盘不起眼的土炕,是乡下人家里仅次于锅的重要物件。客人来了,脱鞋上炕是乡下人待客的最高礼遇,尊贵的客人还会被让到炕头上坐。主人递过来烟笸箩、烟袋锅,请你品尝自己种植和晾晒的烟叶。讲究一点的,还会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一杯热茶或一盘洗好的时令水果,抓上两把炒好的毛嗑花生。这时候,炕是客厅,也是餐厅。饭菜好了,一张木制炕桌(与餐桌的区别在于炕桌的腿儿一般只有三五十厘米高)往炕上一放,一家人按照辈分、年龄找好位置,围坐在一起,碗筷齐响,让就餐的气氛变得异常热烈。如果待客,自然是不能全家人一齐上阵了,家里的老人、当家人和重要成员才可以上来陪客。也有规矩差些的人家,允许哭闹不止的年幼孩子坐在桌角边和客人一起吃饭的。
   平时,这土炕是老人的休憩之所,烟笸箩、针线筐,陪着他们或坐或躺,舒服惬意。年迈的奶奶们在土炕上哄大了一茬茬幼小的孙儿孙女。阴雨天,这土炕可以用来烘干和晾晒粮食、棉花和各种种子;春天炕稍又成了红薯育秧的苗床,掀开炕席,在炕上铺上细沙,把选好的红薯种摆好,用沙子埋起来,然后在上面用喷壶洒水,用不了多久,沙子里便会齐刷刷地生出翠生生的红薯苗。新抓来的小鸡崽也可以放在炕角的围子里,以防受冻着凉和猫狗的威胁。晚上,土炕托着一家人的梦,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只要躺上这热烘烘的土炕,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用微弱恬适的呼吸或酣畅淋漓的鼾声演奏起农家特有的小夜曲,待到第二天早上,管保疲劳全消,疼痛不再。特别是寒冷的严冬,土炕为家人小心翼翼地保存了熬粥烧菜的烟火余温,尽量把寒风和冷霜阻挡在他们的睡梦之外。
   只要有家,尽管再贫困,房屋再破旧,一铺土炕是必备的。乡下人一生一世离不开它,先前连呱呱坠地的婴儿都是在土炕上诞生的,在炕上啼哭,吮吸奶水,滚爬,直到长大成人。新婚燕尔,家里一定得给小夫妻准备好一铺土炕,让他们男欢女爱尽享恩爱情深。一铺炕,在这时就是一个家庭诞生的标志。大人孩子肚子疼,腰腿疼,趴上去烙一烙就好了;感冒了,喝碗姜汤躺上去,蒙床棉被发发汗,立刻就轻松起来。年老体弱,这土炕便成了养病疗疾的病床。只有即将离世的人,才无可奈何地离开这给予他几多温馨与温暖,几多欢欣与欢乐,几多梦想与憧憬的土炕,儿女家人为其擦洗干净,换好衣服,在奄奄一息中抬下炕去。一个人一旦与伴其一生的土炕分别,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对于乡下人,假如谁用宫殿龙床来换他们的土炕,他们也不会答应。一盘土炕记录着一家人太多的幸福和欢乐,见证了儿时的成长岁月。无论多累的劳作,无论多冷的寒冬,只要躺到热炕上,身体就舒坦了,心也就熨帖了。
   进城几十年了,我怎么也无法忘记家乡,忘记那几间土房,那个长满各种果树和蔬菜的小院,更忘不了那闪亮着祖母慈爱的目光,散发着母亲怀抱和臂膊余温,洒满了乡间金灿灿阳光的土炕。许久许久我都不习惯睡在那软塌塌、凉冰冰的床上,总觉得和家里的土炕相比,它太缺少温暖和温情了,尤其是初冬和初春没有暖气的时候,更叫人难以入眠,钻进被窝,哆哆嗦嗦地蜷缩半天,用体温去焐热床被,那滋味真像没了家,没了娘亲一般难以忍受。每到这时,我就更加怀念家里那热得发烫,能够舒筋揉骨、安心宁神的土炕。至今我还记得奶奶听说城里没有炕时那错愕的神情,“唉,没有炕可叫人怎么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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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土炕是陕南与东北等地家庭必备的物件,是一家大小休息睡眠的处所,更是一家人会客待客的必要场所。新房盖起的第一件事儿便是盘一铺土炕。文章描述了作者小时候参与盘炕的经过,包括托土坯和正式盘炕,炕盘起后家庭的热闹温馨等等,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文章最后写道,作者后来进城了,睡不惯那软塌塌、凉冰冰的席梦思床,奶奶听说城里没有土炕,神情非常错愕:“唉,没有炕可叫人怎么活呀?”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1021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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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10-20 21:14:25
  盘土炕的过程是一个快乐的过程,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过程。欣赏了,问候作者。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回复1 楼        文友:一蓑烟雨独为客        2017-10-21 10:44:40
  谢谢武戈精心编辑和精彩点评,更感谢江山编辑部能给予加精褒奖,自己深知水平有限,文字粗劣,定当以加精为鼓励和鞭策,更加努力!
2 楼        文友:冰煌雪舞        2017-10-21 18:52:23
  问候朋友,欣赏精品佳作,祝福愉快!
作品见于《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青年教师》《椰城》《青少年与法》《深圳警察》《燕赵都市报》《北方作家》《做人与处世》《考试与招生》等全国各级报刊!
回复2 楼        文友:一蓑烟雨独为客        2017-10-22 08:32:37
  谢谢冰煌雪舞文友来访留言,您的鼓励讲给我勇气和力量,请允许握手致意,祝好!
3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10-21 19:55:03
  盘土炕盘的是家庭温暖和温情。恭喜获得精品,期待佳作连连。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回复3 楼        文友:一蓑烟雨独为客        2017-10-22 08:33:09
  谢谢武戈!敬茶致意!
4 楼        文友:樱雪        2017-10-22 10:41:28
  土炕,承载着老一辈对家乡的一片深情,进了城,没有土炕,怎么活啊?奶奶的话,不无道理。文章情感浓郁,盘炕的过程很细致,欣赏学习,问好。
一个人的KTV,自己唱给自己听。
回复4 楼        文友:一蓑烟雨独为客        2017-10-25 18:54:18
  谢谢樱雪文友来访留言,愿我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5 楼        文友:沙漠之魂        2017-10-25 08:52:32
  打土坯、盘土炕、睡土炕,交融着一家人的其乐融融、天伦幸福。睡土炕在农村看起来极为平常,可是到了城里,却让人极为留恋。土炕给人的温暖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有精神上的。很有感触。拜读佳作,受教。问候老师!
回复5 楼        文友:一蓑烟雨独为客        2017-10-25 18:55:48
  谢谢沙漠之狐文友,鼓舞与鞭策令人加倍努力,愿向你学习,勤于写作。握手致意!
6 楼        文友:漠漠孤烟笼翠微        2017-11-09 17:20:50
  这篇文章,我敢说流传下去是宝贝,是精品文化。让后人了解先人,就是在文字上啊。
热爱古诗词习作古诗词
回复6 楼        文友:一蓑烟雨独为客        2017-11-10 09:00:19
  衷心感谢朋友光临,你的鼓励和鞭策将给我增添继续前行的力量,过誉之词不敢领受,唯有更加努力可以报答!握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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