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女缘
一
爱妻葬他乡,相思断夫肠。
陈旺做梦也想不到,带着希望来到这座城市,非但没找到女儿的下落,妻也弃他远去。妻走得太急,急得让陈旺临渴掘井,措手不及;急得让陈旺不能接受、无法面对。可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么无情,不接受也得接受;不面对也得面对。
妻走后的两天来,陈旺捶胸顿足,悲痛欲绝。尽管工友轮流照看,百般劝阻,还是滴水未进粒米未入。几十个小时的精神折磨,他那张有棱有角的方脸变成窄条脸;青筋暴起,皮包着骨;浓眉间结成疙瘩,眼睛显得更大了;寸长的胡须硬扎扎、黑乎乎的,与头发连在一起,蓬头垢面。
妻临终前的字字句句,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烙印般刻在陈旺的记忆中、脑海里。
“老公,我,我求求你,你……你和我说句……说句实话。丁丁她……她还活……活在人世么?”妻灰暗的眼眸如即将熬干的煤油灯,微弱地忽闪着,紧紧追逐着陈旺。
“瑞英,别胡思乱想,啊。丁丁很好,真的很好……”陈旺强忍泪水,抽泣着答。
“唉……你就别,别安慰我了。唉……怪我啊,都……都是……是……我不小心,才……才把……把……孩子弄丢的。老公,你……你可得……得答应我,无论……多难,用……用多长时间,一……一定要,要找……找……”妻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瑞英放心吧!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要找到女儿!”陈旺哭着,吼着,可任凭他声嘶力竭,竭斯底里哑了嗓子,妻已经撒手西去。瞬间与他阴阳两隔,永无相见。
“瑞英啊,你是那样的坚强,那样的善解人意。呜呜……可是,可是你想过么,你走了丁丁怎办,我怎办啊……呜呜……瑞英,你走的太早了,太快了啊……”
“瑞英,安息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人都说,亲人出事前是有预兆的。可酣睡中的陈旺无半点儿察觉,妻会在半夜三更,顶着秋雨跑出去,等他醒来天都亮了。陈旺恨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接到报警电话的民警刻不容缓,带着陈旺与工友分头寻找,直到中午才接到路人电话,奄奄一息的瑞英晕倒在城郊麦地边。
瑞英回来就簌簌发抖,发高烧说胡话,尽管抢救及时,还是离开了人世。
冷静下来的陈旺,绞尽脑汁搜索妻子生前的蛛丝马迹,一举一动:天黑前她还很正常,做好饭等自己回来一起吃,完后洗锅、刷碗、拖地、收拾屋子、铺被褥……
“小陈,人死不能复生,唉,节哀啊!你呀还年轻,不吃不喝的怎能行?你想想,只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地下的瑞英才会安息。唉,都是那些可恶、天杀的人贩子害的!”女房东的声音打破了陈旺的回忆,他抹了把泪水,软绵绵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要阿姨说啊,逮住这些坏蛋就该千刀万剐!你说是不是?”
陈旺痛苦地低下头,哑了似的没答应。
“不过你也别灰心,只要有信心,持之以恒,孩子保证能找到。小陈,听阿姨话,别太难过了,啊。”
“……”
“阿姨听派出所的人说,那年的人贩子多数落了网,可惜,还没个准信儿。我看呀,与其在这里等待,还不如回家呢。反正全国联网,已经备了案,早晚的事儿。人常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准哪天真等着了!放心,这里要有孩子的消息,阿姨及时通知你,通知派出所,好不好?”房东女人说着话,递过几张人民币来。
陈旺面无表情接过钱。
“小陈,这是剩余的房钱。数一数,看对不对?”
“不用了。我收拾下就走。”
世态炎凉。妻出事那天,房东女人就嫌晦气,就要退房钱让陈旺搬出去。无奈陈旺浑身瘫软,哭得昏天黑地,这才晚了两天。
二
七年来,在公安、派出所的配合下,哪里有人贩子落网,或者有孩子的丝毫信息,陈旺夫妻就赶到那里。他们长住一年,短住几月,居无定所,四处安家。人常说,搬家三年穷,有谁家能经得起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折腾?尽管两口子边打工边寻女,勤俭度日,还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面对无数次的失败,瑞英心灰意冷,彻底绝望,陈旺的决心也被磨得少棱无角,失去了方向。
瑞英终于在雨夜走了极端,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陈旺匆匆收拾了下,挑选出好些的行李、衣服、用具,送与一起干活的工友们。在瑞英丢失、住院、病故的几天里,陈旺举目无亲,要不是工友们捐款、跑前跑后帮忙买寿衣、找墓地,陈旺一人根本撑不下去。
大家看陈旺要走,放下手里的活儿,纷纷围了过来。
一年来,陈旺与工友们朝夕相处,相互帮衬,感情很好。大家知道陈旺囊中羞涩,不约而同地掏出带着泥土味儿的人民币来,你几十我一百的硬往陈旺的包里塞。
“不行!你们背井离乡出来挣钱,谁家都不容易。瑞英捐款已经让你们破费,陈旺暂时无以回报,愧对大家。这钱真的不能要了!”陈旺气喘吁吁,拼命阻拦。
“众人拾柴火焰高。别跟哥们客气啊!”
“是啊陈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家都有磨盘子压手的时候!”
“找到闺女记得打电话,大伙儿到你家喝喜酒去!”
“陈哥节哀,保重。祝你一路顺风,早日完成嫂子的夙愿,快,快上车吧!”有位工友喊来出租,拉开车门将几个面包、矿泉水扔在后座上,推陈旺上车。
陈旺反身与工友们紧紧拥抱,洒泪而别。
三
火车飞速,带着旅客一路狂奔,直到第二天中午,陈旺才到达了目的地。中午时分,他踏上了通往家的公交车。
正值下班高峰,车上人很多。等驶过一家工地,呼啦啦上来几十名乘客,车厢内一下子比肩接踵,熙熙攘攘,拥挤不堪,都快没有陈旺两只脚的地方了。
这段路以前就千疮百孔,破烂不堪,搓板似的难行,如今更加高低不平,坑坑洼洼。尤其是路中央的几个下水井,有的盖凹进、有的盖凸起,有的没盖用砖彻上。
突然,前方出现一位骑电动车的妇女,也不知她有何急事,竟然不管不顾,疯了似的横穿过去。司机慌忙刹车,顿时车身抖动,震耳欲聋的“咯吱”声传遍了整个车厢。浑身瘫软、饥肠辘辘的陈旺使劲儿抓住一个座的靠背,只感觉头晕恶心,眼前出现许许多多小星星。要不是人们肩挨着肩,脚跟着脚,早摔倒了!
“老爷爷是晕车吧?来,坐这儿吧!”一个扎着马尾辫,八九岁的小姑娘站起身来,指着身后的座位说。
“好孩子,不用了。”
陈旺哭笑不得,自己真那么老么?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硬扎扎的胡须与毛糙毛糙的脸颊暗叹,三十六岁就有人喊老爷爷,可见形象如何狼狈,如何不堪?随即鼻子一酸,眼眶一热,妻子的面容活灵活现浮现在眼前:‘瑞英啊,咱女儿也有小姑娘这么高了吧?她也会和这孩子一样俊俏、明理、懂事的,是不是?’
“前面我下,还是您坐吧!”小姑娘柳眉一扬,毛茸茸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用力侧进人群里。陈旺孩子似的听话,坐了下来。
陈旺直视着小姑娘,双眸炯炯,希望的火焰再次燃起!不过,那感觉流星般,只是那么一划、一瞬,马上就消失了。
走出二站,路面平整起来,车厢也松动了,可是,小姑娘还没有下车的意思。陈旺几番让坐不答应,就和她唠起嗑来。
“小同学,家住哪啊?”
“南毫村三队。”小姑娘笑着答。左边的小虎牙,夹在洁白如玉的牙齿里,很是显眼。陈旺忍不住舔舔自己的虎牙,竟然也在左边。
“我比你早下一站,家在南毫村二队。好孩子,学校中午休息多长时间啊?”陈旺看小姑娘校服前襟粘着一根长长的秀发,情不自禁伸出两个手指头,捏了好几下才捏下来。
“两个半小时。”
“来来回回十几站,时间太紧了。好孩子,为啥不去吃食堂,那样,中午还能休息会儿。”
“回家给爷爷做饭。”
“你给爷爷做饭?”
“今天妈妈店里有事,饭早晨就好了,我打开煤气热热就成。”车转弯晃了下,小姑娘的马尾辫扫在陈旺的脸上,毛毛的、香香的、痒痒的。
“那爸爸呢?”
“爸爸在老家。”
“爷爷他,他不会自己热么?”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浪涛般,一次次冲击着陈旺的心。他不止话多。还刨根问底。
“爷爷有些痴呆,妈妈怕他出意外。”
多懂事、乖巧的孩子!陈旺被深深感动!他不顾小姑娘的反对,直接把她摁在座位上。
四
陈旺下车后,感觉前所未有的饥饿。他迫不及待,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一家饭店。人常说,饥饭甜如蜜,饱饭蜜不甜,长时间不曾用饭的陈旺,看见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犹如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口气就吃了两大碗。直吃的大汗淋漓,浑身湿漉漉的。人是铁,饭是钢,此刻的陈旺精神倍增,青春的力量全部召回。
陈旺离开饭店,沿着熟悉的小路,慢腾腾地往家走,禁不住忆起七年前的夏天……
“爸,器(去)哪玩儿?”丁丁奶声奶气的声音。那天,是她二岁的生日。
“爸说话算数,今天带你和妈妈去劳动公园,玩完蹦蹦床咱玩儿滑梯,玩完……”
“还有还有,还有照先(相),还有生日义务(礼物)!”
“好!咱先照全家福,回来再给宝贝买个生日礼物。反正丁丁是小寿星,爸妈都听你的!呵呵……”陈旺说着话,两手可没闲着。他拉开卫生间门将一些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准备工作就绪后,趁着搅动的空隙,从衣柜里取出丁丁粉花绿边的新裙子。
“哇,玩儿器(去)了!嘻嘻……过生日了!照先(相)了!咯咯……买义务(礼物)了!妈妈妈妈,嘿嘿……我行(赢)了!穿新衣放(服)了!”丁丁光着屁股钻出被窝,欢快地跳起来。那稚嫩、银铃般的笑声、欢叫声,洒在屋子的上上下下,角角落落。
“带她去附近的公园玩玩就行了。家里乱成这样,不好好收拾收拾,去什么劳动公园!快,洗洗吃饭吧!”妻子瑞英从厨房端出蛋炒饭,朝碗里盛着,边盛边数落。
“今天我生日,爸爸早答应了,哼!”丁丁努起红红的小嘴,不高兴地对妈妈吼。
“妈妈和丁丁开玩笑呢,吃完饭咱就像劳动公园出发!”陈旺亲了亲女儿的嫩脸蛋儿,还刮了下她的鼻子。
“你呀,就好好惯吧!”妻子嗔怪道。
“爸爸妈妈,丁丁不想让你们先(上)班。还不想,不想……”丁丁低下头,吞吞吐吐的。
“小东西,还不想什么?”陈旺停下系裙带的手,问。
“不想和奶奶在一起……”
“奶奶疼你爱你,为什么?”陈旺的声音严厉起来。母亲年轻守寡,含辛如苦、又当爹又当娘才把陈旺拉扯大。落下了高血压、心脏病、腰腿疼的老毛病。尽管这样,丁丁还是在奶奶背上长大的。为此,陈旺大早就将母亲送到老乡家串门儿,老太太别提多高兴了。
“丁丁几(知)道。只是先(想)和妈妈,先(想)和爸爸,先(想)和你们在一起,呜呜……”受训斥的丁丁委屈极了,她泪如珍珠,呜咽起来。
“宝贝别哭了,爸错怪你了。明年丁丁就能上幼儿园,到时候,奶奶也清闲了。”
“咯咯……爸爸真好,嘻嘻……”
“妈不在,全家福今天就别照了。”瑞英说。
“答应孩子了,以后再和妈照!”
“咯咯……一人(言)为定!嘻嘻……玩儿去了!”
丁丁是个人见人爱,谁见谁夸的孩子,她聪明活泼,长相俊美,喜人;她爱说爱笑又爱动,声音动听,宛若黄莺;她的眉眼、脑门儿像爸爸;鼻子、嘴巴、皮肤却像妈妈。奶奶常夸:“我这孙女呀真会跟,爸妈哪儿好她就跟哪儿,呵呵……”
为了生活,瑞英怀孕八个月还在工地干活,丁丁六个月就断了奶。两口子出去成双,回来成对,早出晚归,根本没时间照顾孩子。奶奶身体不好,腿脚又不利索,不能带丁丁到处玩耍,难怪孩子委屈。
“什么,顶班?小王,哥们好不容易才请了这一天假,明天顶行不?”陈旺边吃饭,边接通手机。
“陈哥,十万火急。老家要修路,村长让回去商量拆房子的事儿。你也知道,我的父母都在南方打工,回一趟不容易,只能我回去了。可是,工地又不给假,好说歹说老板才答应让你过来顶替我。不好意思,回来请哥下馆子。怎么样?呵呵……”
“可是……好吧,你和老板说说,我晚会儿过去。”陈旺瞧瞧丁丁,又瞧瞧妻子,还是答应下来。
“谢谢陈哥,老板说除了你他谁都不要。呵呵……晚就晚会儿,火车下午发,有我呢。”
陈旺心灵手巧,无师自通。他不止会木工、瓦工、泥子工、还是焊工组的师傅。进城后,小两口夫唱妇随,男的当技工,女的当小工,常年忙碌加班。不到两年就买下近郊的院子。他们憧憬着、盘算着,趁着年轻多挣钱,为丁丁的将来创造好的条件与环境。
陈旺骑上摩托车,带着妻女来到照相馆,完后又将她们送到劳动公园门口。还答应丁丁早些下班,买好生日礼物,接她们娘儿俩回家。
丁丁如出笼的小鸟,飞来飞去,高兴极了。她一会儿要玩儿滑梯;一会儿要看孔雀;一会儿上蹦蹦床;近中午吵着要上厕所。瑞英领着孩子进了女厕,蹲下身子扶丁丁上了便池。这时候,感觉后脑勺被硬东西击了一下,耳朵“嗡”的一声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