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抹不掉的记忆——上河工
太阳一出红彤彤,队长叫我上河工。一车烂泥推不动,队长骂我死没用。
这是上个世纪流行于苏北的一首民谣,当年还是孩子的我们一高兴疯起来就边朝着大人做鬼脸,边时不时地吼上几句。“河工”一词,今天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上网用百度一搜,搜出的全是“河北工业大学”的简称,与上河工的“河工”风马牛不相及。
河工,是整治河道等工程的总称,包括建筑水坝、开挖引河、加固堤堰、疏浚河道等。
河工的历史非常悠久,中国传统上以农立国,很早就开始治水,历代政府无不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整治河道与兴修水利。其实在鲧禹的时候,老百姓就要上河工。封建时代更是经常大规模征派徭役治理黄河,元顺帝至正十一年(1351年)黄河多次决口,政府征民夫15万治河。趁此机会,韩山童与刘福通等鼓动治河民夫起义。当时也曾流传两句民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红巾军起义,也可以说是河工起义,最后导致元朝的灭亡。
上河工的农民被称为“民夫”、“夫子”、“泥夫”、“民工”等等,基本都是沿用古称。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上河工是中国农村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一件大事,其辛苦程度是今天的孩子们无法想象的。我生于六十年代后期,没上过河工,但是我的叔叔、堂哥、周围的乡邻很多人都上过河工。这里的河工主要是指大河工,还不包括老人妇女孩子在村子附近开挖的小河工。每年初冬,小麦刚播种完,队长一声令下,全村就风风火火的忙碌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独轮车,补胎、打气、换支腿、绷绳子,铁锹换了新木柄,锹头磨得雪亮,捆棉被,卷稻草,把烟叶细细的切碎装进油腻腻的布袋里……队里还要准备粮食,大白菜,萝卜,蒜头,做饭的柴禾,烧饭的大锅,搭窝棚的木棍,拉车的绳索……简直就是一次全民总动员。
出发那天,独轮车排成一条长龙,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全在车上。头车上插着红旗,后面车轮滚滚,很有点电影里淮海战役的气势。
河工的工地少则离家几十里路,多则几百里。有时走上一两天甚至三四天才能赶到。到了之后,先是搭窝棚,埋锅造饭,铺上稻草,搭起大通铺,几十个人挤在一起,吃饭睡觉全在一个地窝棚子里。
我当年曾去过老家的涟河工地,那场面确实令人震撼:处处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猎猎西风中,人如蚂蚁一般在河堤两边上上下下,喇叭里播唱着雄壮的歌曲,空气中弥漫着淤泥的咸腥味。
对第一次上河工的年轻人来说,是一次严峻的人生考验。先是手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变成了老茧,老茧摞了一层又一层;手面裂开一道道血口子,最后变成粗糙的老树皮,那手才算练成。开始几天,汗如雨下,棉衣湿透了沾在身上,一停下来就跟铁一般又冷又硬;又没地方洗澡,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子,痛得夜里睡不着。不少老河工到了夏天,穿上裤衩,就会看见腿上的筋全都爆起结成团,后来才知道那是静脉曲张。我二叔就是这样一个老河工,他的两条腿简直惨不忍睹,好像成团的“老蚯蚓”缠在上面,每到阴天就酸痛。还有很多人,因为河工而落下哮喘、关节炎等毛病。一车烂泥,二三百斤重,要从河底一口气推到堤上,脚下是松软的陡坡,又湿又滑,没有一把子力气,根本推不动。我一个同学的哥哥,那年刚够上河工的年龄,人很瘦小,没什么力气,听说累得在工地上嚎啕大哭,队长骂他是废物,将来讨老婆也生不出儿子,这事被大家当成笑料。
我也曾经去过我们队里的窝棚,那里的气味跟猪圈差不多:脚臭味、尿味、烟味、菜味、汗馊味以及说不出的各种怪味弥漫在狭长的空间里。棉被横七竖八的扔在地铺上,几盏气死风灯挂在最高的棚顶处,熏得满屋子都是黑乎乎的油灰。
民工们吃饭时最能露出中国农民隐藏在朴实背后的狡诈一面,据说这是从旧军队中继承下来的“光荣传统”:第一碗饭盛半碗,狼吞虎咽的快速吃掉,然后挤到木桶边,压压实实的盛满,恨不得用脚上去踩一下,还要加上一个高尖。然后溜到一边慢慢享用。如果第一碗盛满了,轮到第二碗就没得盛的了。其实都是饥饿在作祟,平时肚皮就从未撑起来过,加上如此超强的体力活,饿得眼睛发绿,看到石头都想啃几口。当人连饭都吃不饱,活着都很困难的时候,人性中自私的因子就会迅速的膨胀。
那年头,民工都是大爷,走到哪儿都是横着肩膀,用苏北方言说,叫做“硬气”、“穷好佬”。你想,成百上千的文盲汉子抱成一团,流民习气的滋生是不可避免的,一旦闹起事来,那可不得了。别说工地附近的村民不敢招惹他们,就连一些基层干部见了也要让三分,因为惹恼了这帮大爷,地里的青菜,池塘的鱼儿,村里的鸡狗都得遭殃;你还拿他们没辙,毕竟活儿还要指望他们干。不过大爷们有时也会碰上对手,有一回,我们队里的民工去附近村子看电影,碰上一帮知青,好像为了争坐前排的地皮,双方大打出手,结果两败俱伤,个个打得鼻青脸肿。直到河工结束回到家,我二叔脸上还有青紫的淤痕。听说他们第二天包围了当地的公社大院,差点闹出大事。后来还是公家出面,赔了双方的医药费和养伤费,才不了了之。
不过,河工生活也并不都是平庸或灰暗的,真正的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当时沭阳县有个民工叫王兆山,人高马大,力气过人,两锹一筐土,三锹装满车,成为“十县第一,淮海闻名”特等功臣、全国劳模,并获得了“王大锹”的尊称,还在全国劳模大会上受到毛主席的接见。
我们乡政府大院的一个办事员小李,当年作为带队人员驻扎在工地上,他每天和民工们一起干活,没有一点官架子。有一天早上,天气特别寒冷,河底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按理说这样的天气是可以放假休息的。民工们全都站在岸上观望,没人愿意下河。可是这样一来,工期就要延误,肯定要挨上面批评。只见小李甩掉棉衣,光着双脚,一声大吼:“大家跟我来!”带头跳进刺骨的淤泥中。农民最佩服的就是这样的干部,人家当官的都能拼命,咱还能装孙子?于是纷纷跳下河去。这一幕,恰好被上面前来视察的某领导看到。
小李当场被提拔为副乡长,不久又升为正职,后来又调到县里。
随着时代的发展,河工时代终于过去。历代河工们为国家的安全与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落后的生产力带给农民的更多是痛苦,城里人不用上河工更凸现了城乡二元分化,征调农民上河工无形中带着一种变相的歧视和国民身份的不平等。人山人海,红旗招展的场面书写了上一代人的青春和热血,但更多的是隐藏在背后的辛酸和无奈。今天的一台挖掘机,挥动巨大的铁臂,一铲子下去,抵得上多少农民一天的辛劳啊。
河工,与我们渐行渐远,作为一个农村出生的人,我为我的同龄人和我的孩子们庆幸,再也不用上河工了。但我又有一点看似矫情的遗憾:也许这样的生活经历,能让生命变得更加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