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念】师父(小说)
这样的日子终于熬出头了,时至小暑节气,田间传来了期盼久违的“砰嘭!砰嘭!”的扮禾声。
然而,当开桶扮禾的第一天夜里,收割下的稻谷尚未完全晒干,存放在保管室的毛谷就被人担走了一个豁口,胆大的蟊贼,居然还在墙壁上留下了较为流行的《毛主席语录》中的经典句子。
这还了得!在人人勒进裤腰带眼巴巴望着这点早熟稻谷再晒个把日头便可入仓分发,眼看着这一到口的救命粮被他人挪动偷走,更为重要的是,墙头上的题诗,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全盘否定,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极大不敬,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直接反映!
一下子,整个生产队都惊慌沸腾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愿出工了,密匝匝地将失窃的保管室围得水泻不通,一时间,各种传言四起……
因为事关重大,公社公安特派员立即前来组织破案,为迅速调查取证,甚至牵了头乌黑发亮、伸着长长舌头的的高大尖耳狼狗。
因为赶制一张客户急需的霖波床,没有空闲时间去关注了解这一严重事态的进展结局。当然,我们是通过小乐的口口传达,方才得知这些传闻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晚,我们师徒俩正挑灯夜战……
此间,随着敲门声,一个人影撞了进来,就着昏暗的油灯,我认出是山冲里水碓窝的“丁癞子”。
因为山林都属集体所有,任何人都不得私自砍伐,即便有人需要筑屋安梁与制作桌椅板凳,需得消耗木材,都得经大队公社层层申报批准,以获取得《砍伐证》。
每当师父承接到做床制箱的种种业务,又哪里去获取这么些手续,免不了趁着月黑风高夜,打着手电筒,到山冲旮旯买来各种适用木材。
外号“山林通”的丁癞子,是师父联系得最多的“材料供应商”,因其常年利用队上出集体工之余,遍山漫游,采菇挖笋设套狩猎以获得额外收入,来补贴家用,从而他也就留了个心眼,知道哪个岗头有一株可用以打造土车杠材的如弓细叶黄檀,何处岱口长着一棵可打木箱的粗壮樟树,哪个墈尾上有一株可供挖风箱的空心老油桐,何个山窝中竖立一排大小刚刚合适、可供车旋霖波床葫芦柱的仔杉木……
一来二去,从师父口中,我也知晓了丁癞子的一些家事:丁癞子原名丁二,因为自小长得一头癞痢,故当地社员,都不叫他本名,而以其头项缺陷特征呼他“癞子”,尽管他出身贫雇农、身体健硕五官也还端正,就因得自身头面的缺陷,加之天生结巴,更为要命的是,独身一人的家中还有一个大累赘:一个半瞎的老母亲,一般的女孩子根本看他不上,年近三十还没有找到一个女子成家,好不容易经人介绍:得以从江西那边寻来一位瘸腿女人成为夫妻,让整个家庭方才显现些微人气。
殊不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偏遇打头风”。丁家再遭噩运:年前,诞下一对龙凤双胞胎后,因产后大出血,瘸腿媳妇竟撒手人寰。
“扑通”一声,丁二进来二话没说,朝着师父面前就是这么一跪,口中说出一句:“膑……膑……膑叔,帮……帮……帮我!”
因其丁癞子经常来家送材料,结算,况且因其是大结巴,说话需要时间且极具耐烦心方能将其意思完整听取明白。这次像是遇到了更为紧急的事情,故说话愈加结巴停顿,见此情况,师父将其扶起,让进隔壁披杉偏房,歇息喝水,我也就再没留意,一门心思地就着煤油灯,履行自己的学徒职责:出坊镶板凿卯开榫。
“那你干吗担走谷子之后,还要在墙壁上留下语录,以表示自己能‘活学活用’?”
知道丁癞子为着解决一双儿女的磨米粉救急后,良久,内房中传出师父与其再次询问对话声。
下面,为着节省看客的时间,也省略文章版面,我还是将丁癞子前言难搭后语的结巴话改成正常人之间的对话,以保证行文连贯完整。
“我,当时也不晓得么子回事,脑筋是犯噩发浑、还是走火入魔?装好罗筐起肩时,看着墙弯里有一堆角灰,一下子就心血来潮,想都没想,检起一坨,就着月光,在墙上划写了几句……”
这是丁癞子断断续续的回答。
此刻,我方才知晓丁癞子今夜造访与日前生产队保管室稻谷被窃有关。
俄顷,身着一身玄黑衣裳的师父,肩头搭着外出惯用的帆布包,指示我: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收拾好工具什物,赶到冲里的丁家祠堂来。
临到出门,返过身子嘱咐我:“将灶膛里,正煨着的水煮罗卜干吃上一碗,记得随身带上“三尺”(注9)。”
(七)
夜风徐徐,银蟾如盘。
寂静的山冲格外空旷静谧,林木深处不时幽幽地传来阵阵鹧鸪的啼叫声:“行不得也,哥哥”(注10)。
三几尺宽窄的砂石山道,被朗月映照得如同白昼,两旁的垄沟梯田中,青黄似箭的稻谷尚未勾头,估摸着还需要十天半月才能开桶收割,这是因为山中日照比山外坪塅里较少之故。
触景生情,内中冒出一个疑窦:就这么十天半月,丁癞子竟如何不能煎熬过去,而要这么铤而走险,?
脚步连连,思绪翩翩。
想着不久前也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大半夜,师父领着我去水碓窝丁家买做大衣柜的锯板杉木材料,那个时候,丁癞子的媳妇过世已年余,一双儿女嗷嗷待哺,急需奶糕钱。
说实话,因得肚子常年半饱,白日做工消耗大,故半夜三更老是要耽误瞌睡,跟着“夜游神”级的师父,进山做些这见不得人的“鸡鸣狗盗”之事,自小蒙受孔孟教诲、处事循规蹈矩的我,内心还是蛮抵触的,心中不愿意,嘴上又不敢明说,只好就着此行的目标人——丁癞子,低声“说事”。
“您,不是告诫我‘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啵?”我紧跟师父身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气鼓气胀地说:“山林树木都是公社集体财产,哪天被人捉了现场,随便判个么子罪行,又不是有违师父您老的教导了?”
哪知师父也不气不恼,头也没回,借着飀飀夜风一串“增广”硬生生塞进我的耳鼓::“‘礼义生于富足,盗贼出于贫穷’、‘仓廪实知礼节’、‘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要不,长此以往,一大二公真又会饿死人哩……”
言之凿凿,师命难违,严酷的现实与虚幻的理想发生了电光火石般地碰撞,脑筋很难拐过这道“急弯”,不过,心中仍在嘀咕:久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焉知总有失手的时刻呢?
看着登岭爬坡,进到一个豁然开朗的一个四面环山的平塅里,丁家祠堂赫然在目。
突然,心中来了兴趣:且看师父今晚又如何挽狂澜于既倒,用何种仙方妙法给他破厄消灾?
趁着月色,靠近祠堂,我早早望见外面已有三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影在游走晃动。
一脚跨进祠堂大门,自己立马被内中的场面震住了:在祠堂中央,惨淡的煤油灯影下,三张八仙桌迭摞起的一个高台上,师父大人正稳稳地坐一张木椅上做法。但见他手持一把尺余长的桃木剑左右上下频频舞动,口中念念有词叨叨不绝,从作法高台到门前,几丈距离,两行年轻人分边列队,个个左手举烛,右手拿着黄色符纸在燃焚,口中一边亦细细磨磨地默念不已。
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的我,不敢贸然上前惊动师父,我知道三张八仙桌垒成的高台有两米多高,究竟老人如何上去,又如何下得来?
也难怪公安人员只能把守在外静观其变。
正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一年轻人上得跟前,交给我一只乌黑公鸡,并嘱咐说:等会紧紧跟随师父就行。
来人,我认识,是师父的一个外甥。
我也就没有细问,心想:凭借以前在学校足球队比赛跑全场冲刺还得射门的功底,这纯粹是小菜一碟!
烛光烁烁,青烟袅袅。
刚开始,我还饶有兴趣地观看以师父为主角的法事,未曾料想,相同内容与动作没完没了,两列年轻人手中的蜡炬不知换了几根,脚下的纸灰也渐渐撒满了一地,也就终于打熬不住,身子斜靠着祠堂大门,脑袋如鸡啄米般连连叩动,幸运的是,那只不时挣扎着公鸡却还没有闪失,始终牢牢地抓握在手中。
忽然,一声高亢尖利的啸叫声,把我从半睡半梦中惊醒,抬头睁眼,师父不知如何翻下了八仙桌,早已经冲过门边,我亦不敢怠慢,赶忙提起脚步跟了过去,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月下追韩信”。
急骤奔跑中,望着眼前奔跑中黑色身影,心中产生一种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按理,师父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乡下手艺人,而自己,一个年轻学生后生,跟在后面紧赶慢追就是相隔那么三五步,让想一睹师父此时此刻容颜的念头都难以实现,眼看着,绕着祠堂跑了大半圈,顺着后山小道,赶到后山处一棵需得两人方能合抱的大枞树下,师父停了脚步,俯下身子回头招了招手,刚刚赶到、气喘吁吁的我,不敢丝毫停留,赶忙将手中的扑通扑通挣扎不已的这只活物递了过去,接过公鸡,师父二话没说,双手抓住鸡的脖子一拧拽,在朗朗的月光下,鸡头竟然与鸡身活生生地被一分为二。
“扑喇”一声,师父将拧下的鸡头,俯身投进了身下的一个陶罐中,一手捂住罐口,一手迅速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块红布,紧紧地捫住罐口,再顺势将身旁的鸡身子拿过来倒提起,将汩汩流下的鸡血绕罐口一周,紧接着,将内中一直扑喇喇作响的,装着鸡头的陶罐放进早已挖掘好的一个洞穴内,见状,我赶紧三扒两推,帮着把旁边的松土推到穴中,将陶罐完全掩埋拍紧,连串动作眨眼完成。
就着残月,我抬头仰瞥了师父一眼,只见,老人家目光瞢然,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样。
回到祠堂门口,东方早已露出鱼肚曙光。
这时,几个公安人员早将丁癞子带在身边,有人挑着还没有来得及卸下的稻谷跟在后面,只待去现场指认取证。
师父快步迎前,向公安干警打招呼:丁二是被老鼠精寻了,我们一块去保管室擒拿剿灭!
晨风朝露,岭翠峦青,梧桐芭蕉,杉伫竹喧,莺啼鹂啭,稻菽梯田,一路无语,沿途炊烟。
一行人来到生产队保管室门前,晒谷坪里早已聚集了一帮出工、拿着锄头扁担簸箕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社员,师父拨开人群,首先跨进保管室内,东瞧瞧,西望望,来到一座往年用来烘焙翻炒茶叶、废弃没用的、锈迹斑斑的锅灶旁,用手中的桃木剑拍了拍灶台,厉声说上一句:“畜生,还不赶紧出来,更待何时!”话音刚落,一只硕大颀长的灰色老鼠探出脑袋,悉悉索索从灶门缓缓钻了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更像是被施了某种魔法,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师父口中念念有词,一个箭步跨上前,手上一挥,那只吱吱作叫的大硕鼠早被挑上木剑尖。
随即,师父唤上两个手持锄头的青壮社员上前,掘开灶台,顿时,一群细小老鼠在人群脚底四处活蹦乱窜,让围观的社员目瞪口呆,惊慌不已。此刻,师父一句话:还不快快扑打!于是,社员们如梦方醒,回过神来,纷纷用手中扁担锄头扑打,有的大胆的干脆脚跺手摔,一番喧哗骚动过后,扑打的死老鼠尸身竟然装满一畚箕。
事态平静,社员逐渐离开保管室,人去室空,我这才瞧见,土黄色的山砂墙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白色的字:
下定决心去偷谷,不怕牺牲开仓库。
排除万难挑两担,争取胜利担到屋。
这分明就是借用了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老三篇”中《愚公移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
指认完现场,公安人员即将带走丁癞子前,师傅快步来到他们身前说:“你们都看到了,丁二是中了鼠精的邪,你们把他判了,家里会‘一人三命’,更给生产队额外增添负担叻。”
我自始至终目睹经历了这出从未见过、亦魔亦道亦真亦幻、超现实的神奇场景,仿佛一场既令人拍案惊奇惊骇不已,又光怪陆离跌宕起伏的传奇大片,而这场大戏的总导演就是:孙膑传——我的师父。
与在场的社员一道,我听完师父这段谢幕前的表述,眼瞧解押丁癞子的几个公安人员渐渐远去的身影,深深地为丁癞子的境况感到唏嘘惋惜,亦为他家中的瞎眼婆婆与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担忧起来。
尽管经过一晚辛劳,我竟然异常兴奋丝毫没有一点瞌睡……
午饭刚过,顶着烈日,一头大汗的丁癞子从天而降,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拜谢过师父后,他结结巴巴说出公社放他回来的缘由结论:偷谷的行为皆因老鼠精附体作乱,没给生产队造成任何损失,最重要的是:本人出身贫农,所以,赏赐过一顿白米午饭,予以无过错释放。
师父对这一结果似乎早有预料,听完丁二的讲述,缓缓地嘱咐道:“‘路逢险处须回避,事到临头不自由’,今后,好好孝老亲幼吧。”
望着师父布满皱纹的脸,我突发奇想:这层层浅沟深壑里,究竟隐藏着几多神奇诡异,甚至左道旁门呢?
这,就是我学徒生涯中所发生经历过的一件件异常诡异精灵古怪、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我把它从头到尾详细表述出来,无非是让各位看客与我一样:对师父顿生崇拜与尊重。
(八)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一话语,在现今校园的莘莘学子中流传较广。
遥想当年,凭借曾经的初中数学功底,我也曾在众多师傅面前嘚瑟过一回叻。
奇人,奇事,奇书,这是三条贯穿于全文的线索,也正是围绕着师父身边所发生的一些虚幻荒谬乃至光怪陆离,超现实的一些以事实为基础的蒙太奇片断,勾勒出组合成那个荒诞绝伦的年代的特质:尽管生活艰辛,困难重重, 但人们为着生存仍不报怨不沉沦,适应环境不懈努力,尽管命运不公,但人性仍然正义向善的这样一条天理."师父"决不是一个"高大上"似的人物,他是个能人没,但绝不是一个完人,也是一个惧内,遇上"妾有意,郎有情"的时刻,他也会犯"每个男人都容易犯的错误".他只是一个和现在乡村中存在的亿万普通农民,一扫帚能扫出一门角的代表,我其所以将这一埋在心底的楷模与生活中原型以小说的形式写出,就因为得发生在现今时代,来说,太过不可思议,不可想象,但绝非空穴来风,就好比当今人们对埃及金字塔都无从理解一样,中华民族真的是博大精深的.
再颂秋安,恭祝社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读了《师傅》,故事完整性较好,从师傅的外貌到性格举止无不显现一个农民式木匠的狡狜机智,也一定程度折射出那个年代的政治背景及普通民众的经济生活。感觉不足的是文革氛围调侃写多了点,反而夺去了师傅的光彩。一篇不错的言世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