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念】师父(小说)
夏秋之交,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孙家祠堂中用作学堂校舍的偏堂,因靠近山墈,被泥石流房冲垮坍塌。
奉大队革委会指令:师父领头,带着本大队一帮泥木匠人,将其尽快修复,让娃娃们尽早复课。
始建于清朝中叶,有着两百多年历史、聚集浓缩了中国古代建筑的孙家祠堂简直可以配得上用美轮美奂绝妙精华来形容:气势恢宏,壮观挺拔,雕梁画栋,打栳挑梁,重阁飞檐,门庭阴镂——龙腾虬扎盘桓,窗棂阳雕——凤翥飘逸奔放。
祠堂,便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孙姓后代族人祭祀举会的主要场所。
年前,一队串联红卫兵到此宣传发动扇风点火,这帮年青人发现了“新大陆”,于是,堆起柴火浇上煤油,意欲将这属于“四旧”的典范付之一炬。原本正在田间春插薅禾做着农事的孙家后代族裔,闻讯手持锄钯钎担,纷纷从四处赶来,持械誓死捍卫,群情激愤的双方剑拔弩张,近百农民与十来个红卫兵学生怒目相怼,庶几酿成争斗闹出人命,幸而,大队革委会及时出面,联合当地几个造反派组织,答应废除祠堂“四旧”功能,将其改作大队学堂校舍,对峙方才终了,祠堂得以保全。
这次祠堂修葺,真正成为我学徒生涯千载难逢的见识学习实践机会。
大家各司其责,分工协作,依次将场地如山的泥砂破砖残瓦担走,清理干净,泥工师傅开始将坍塌的外墙垒砌。
木工师傅也各自分工准备檐挑檩木,窗框门架,在确定“磨阁”屋架的长短高低时,几位师傅出现了分歧,有的坚持要按照传统的屋架制作工艺与步骤——“放大样”,
但现场放大样,似乎不太可能,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没有准备放样的木板材料,最主要的是,屋架制作无图纸,高度无法确定,现场派人上去测量,也不太现实,因为祠堂真的太过高耸。谁也不敢手持三尺攀援上去,几个师傅们围聚在一起琢磨,甚至发生了争执,作为学徒的我,没有发言权,只能退避三舍,在一旁吊墨为制作挂瓦弦皮作准备。
此刻,一抹斜阳正透过祠堂后面的峰壑间隙,恰到好处地照射在祠堂完好屋架的搭接最高点,一条长长的影子投射到地面,心中一激灵:一个大胆的设想在脑际中出现!我立起身子,快步前去,用自己的身体作背景,将日光投向地面的影子的长度,测量了一下,再将祠堂屋架高点的投影用三尺来回量过几次,旁边,正热烈讨论的师傅们住口停声,不知所以地看着我在捣鼓什么。
在祠堂的泥灰地面上,我蹲下身子,用一根小小的树枝做着演算,利用以往所学的数学定理公式,很快就将屋架的高矮长度以及屋架的斜面人字长度尽数列出,看着我用如此的方式拿出的数据,在场的几个中年师傅纷纷摇头,并不赞同。
这时,师父踱了过来,看了看像蚯蚓般画在地面的那些数学公式,我知道,半文盲的师父根本看不明白,但,决定权却在他的手上。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口中低低吟诵着的师父,回到几个正拿不定主意的那几位匠人师傅跟前,说道:“我这徒弟刚来两天就能吊墨,看着不出声,其实还是‘蛮甲哩’(注11)。”
紧接着,坚定地补上一句:“就按仲谋他说的那样。”
我知道,师父所指的是,刚来第二天就能吊墨的事:投师学徒的第二天,看着师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在吊墨线的模样,心想:这不就是平面几何中“互相垂直就平行”的道理么?执意接过师父手中的墨斗曲尺一试“身手”,结果倒也中规中矩,可能从那刻起,师父就对我刮目相看,对予以我重点关照。
通过这次整修祠堂,行业圈内一下子传开了:都知道膑传师傅带了个与其它乡村学徒不同的、能捡根树枝,随意在地下画个叉(x),描根丫(y)就能算出屋架长短高低数字的徒弟。
所谓,名师出高徒,一时间,神气满满的师父,走路似乎腰背都挺直了不少。
我知道,如果不是师父不拘一格,力排众议,肯定不会有尚无话语权的徒弟,一个闪亮登场、难得表现的机会!
(九)
天高月朗,凉风爽爽,又是一个月圆中秋夜。
适逢几位师兄给师父拜节,师徒几个月下把盏交杯,倒茶敬酒,其乐融融,谈笑间,各自说着些逸闻趣事。
有人率先拉开话匣子:前不久,横洞村那个请师父帮他做床的小气鬼,真还背时,床铺完工还没来得及油漆,就起火烧毁了;话刚落音,另一位师兄接着道出一桩更为奇特的事情:旧年,一平江客抬张新床回去,老是病人,找人卜了一卦,说是床铺犯煞,无可奈何,只得将一张好好的三层花板的霖波床贱卖。
说话间,在座的一起眼望着师父,看来是想求证事情真伪。当着大伙的面,师父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没有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曲终人散,师兄们各奔东西。
一轮银盘悬挂在广袤深邃的夜空,地面像铺洒了一层白银,星星点点的小石子历历可数。
我端坐在靠椅上,仰望明月,脑中回味着师兄们的对话,思绪联翩。
作为现场见证人与当事者的我知道,这些个传闻决不是空穴来风:那张无缘起火被烧的床,皆因在制作过程中,当家主人太过吝啬,在我们眼皮底下把只肥实的洋鸭宰杀,竟将鸭脑袋与鸭掌等没有多少肉的部分拿来炖汤招待我们师徒俩,还美其名:“夏至不喝汤,走路浪啊浪”;第二桩事情,更是客户违背了游戏规则,硬生生将给别人准备收亲的一张床给强行抬走。
全部细节过程,历历在目,且容我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饭桌上,师父看着清汤寡水的碗中,漂浮着个鸭脑袋和一对鸭脚杆,笑着说了句:“鸭骨头”——因“鸭”与乡间俗语“咬”字同音,同桌吃饭的我,还意会成“咬骨头”;
第二张床铺缘起:上行下效暴戾成风的当下,用拳头说话成为人们的首选,加之“三人成虎”,酒精壮胆,愈加了不得,原本,平江客户来这边吃生日饭,看着有张新床,为免却再走几十里空路,一干人趁着酒劲不管不顾,几乎是用强拖硬抢的方式抬起床就走人。
“得绕人去且绕人!”
僵持中,师父发话让我放手,随即眼瞧着这些即将离去一群人的背影,补上一句:“恭喜床上常年有人睡”。
料想不到,就这么一两句让凡夫俗子看来再简单不过的普通寻常话语,却像给新床整蛊施咒:一起,被火烧,另一起,常年四季当真有人病卧新床,还真应了师父那句谶语“真正没有离过人”
我似乎相信:坊间有关流传已久的《鲁班书》的传闻可能确有其事;师父是不是那个获得鲁班真传的“奇人”。
酒逢知己千杯少。
今夜,师父的心情似乎特别地轻松,看看难得有如此好机会,我忍不住将埋在心底许久的种种疑虑一股脑向老人家发问:“木匠师傅的话真的一字千金,有那么灵验?”
师父盯了我几眼,好一会没出声,似乎迟疑了一番,返身从屋里拿出来一个黑色布包,说道:“仲谋,看来你是我几个徒弟中最受教的,悟性也蛮高,过来,有东西传授予你。”
看着我跪拜接过布包,师父随即叮咛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不过,此书切忌在日头灯火下观看!”
撂下一句话后,抽身返回屋里,留下我一个人在清风蟾光之中。
我好奇地一层层将布包翻开,露出一本纸质菲薄、书边卷毛,色彩花黄泛白,斑斑霉迹显现其上,看得出是历经了几多坎坷与弥久岁月的书,其正中竖排着用小篆字体的“鲁班书”三个字,赫然入目。
这就是人们口口相传,人们可望而不可及的《鲁班书》么?
相传:距今两千五百年的鲁国,出了一个了不起、名叫鲁班的木匠,他是一位技艺超群的工之巨匠,精通建筑泥瓦藤篾锻造缝纫等多项技艺,被后来诸多工种艺人推崇为本行业的开山鼻祖,亦是中华民族芸芸众生中推崇到神的位置的人之一。传说,他死后留下一本奇书——《鲁班书》,书中大都是一些整蛊秘决,杂术机巧:三国时,蜀相诸葛孔明便是依照其中传授如法炮制,造成木牛流马来为军队运输粮草;书中也提到一些阴险的机关暗器,但颇为奇异之处,其中并没有明写具体制造方法,仅将各种方法套路设想提纲挈领,模糊列出,有待后来传承者自己去思考揣摩心领神会创造发挥;据说鲁班本人还下了毒咒,要学此书,必须鳏、寡、孤、独、残任选一样,因此《鲁班书》又被叫做《缺一门》。
顿时,我受宠若惊,感恩载德,惊诧恐慌,各种心绪,相互交织,五味杂陈,如梦幻一般,拿在手中的书亦犹一种沉甸甸有如千钧、火辣辣好似烫手的感觉。
就着冥黯的月光,心怀忐忑的我,翻开书的扉页,书是用石拓术印刷而成,通篇完全是当今颇感陌生的小篆字体,睁大眼睛费劲地瞄了一眼,篇首的一行字依稀映入眼帘:鲁班,字公输盘,生于鲁定公三年,五月初七午时三刻……
月光虽则明朗皎洁,但读着这石拓印刷的笔画阴阳不齐的小篆字体来挺感吃力费神,想着师父一再嘱托不得随意翻读,不敢有违师父郑重传授而未经洗手焚香便轻易造次,更重要的,对这传闻中的“缺一门”独特之术心存敬畏,于是,复原用黑布包好,进屋收藏在衣箱底层,只待自今往后出师后再细致研读。
行文至此,各位读者可能急迫地想要知道,这一神奇之书最后的结局到底如何?
我得十分遗憾地告知各位:很可惜,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观读到的《鲁班书》。像中华民族亿万文化艺术瑰宝被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毁坏焚烧一样,这本《鲁班书》也未能全身而退。
年底回家探亲,我将师父传授予自己的这本绝世奇书与另一《麻衣相术》,一同带回省城,藏在草庐的阁楼顶,被母亲无意翻出瞧见,视为“四旧”洪水猛兽,惊骇不已,担心给本是风雨飘摇的家族带来无妄之灾,当即焚烧,令我唏嘘嗟叹不已。
(十)
俗云:“九月重阳,移火进房。”
山区湿冷,“立冬”刚过,人们便纷纷开启火塘,找出烤火取暖的篾火笼与木火箱来。
因承接了一架大水车的“业务”,师徒俩在山冲深处开工了好几天。
这天,一位中年妇女给我们送来了芝麻老姜豆子茶,望着她眉清目秀面庞白皙姣好,身段袅袅婷婷尚存风韵,感觉似曾熟悉的模样,看着她和师父低头轻声细语地叙诉着什么,我一边做事,一边努力地回忆着:在哪里见过她。
中饭过后,借着抽烟歇息的时机,师父给我讲述了一段悲凉凄婉的往事。
六零年“大饥荒”,适逢大雪纷飞的隆冬,在白皑皑一片的山道上,倒着位逃荒要饭路过此地、即将饿昏冻坏命垂一线的姑娘,危难时刻,被一个纸棚中焙纸的师傅发现,将她背进自己工作的焙纸棚中,温暖的环境,加上补充了汤水食物,姑娘得以保全性命,为感谢救命之恩,姑娘自愿留下给纸棚师傅们做饭洗衣浆裳,后来顺理成章地与救她的那位姓段名直松的焙纸师傅结婚成家,终结了自己漂泊无定所的生活,自此,人们开始唤她为“段嫂”,稍后升级为“段婶”。
待到形势稍稍好转,他俩刚开始过上较为安稳的日子,岂料,“四清”开始了,狠抓“阶级斗争”成为生活的主旋律,焙纸师傅被划为“漏网地主”,一下子厄运再次降临到这位苦命的女人身上,丈夫被管制,常年累月强制于纸棚焙纸不得归家,而每逢节日庆典或运动来临,需得上台批斗游山,作为四类分子的妻子,须得一陪到底。
师父讲叙到此,我终于记起那次陪同丈夫游山经过我们做工的地方,当时夫妻二人都在胸前挂着大大的牌子,一边敲锣,一边自我责骂。当时,丈夫项下划着红叉木牌上写着“漏网地主断子孙”(将姓名“段直松”妖魔丑化),而她那低垂着头几乎挨着的胸部,即便悬着一块稍小的牌子,也是用红叉划着:地主婆子。
难怪段婶老是一副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模样。让人见了有点似曾相识,惺惺相惜。
吃过晚饭,我正打算赶路回家,师父叫住了我:“今夜打个晚工。”
待段婶将几块樟木板拿来跟前,师父这才告诉我:“她们家成份高,几年了,没人愿意上门帮她们做火箱。”
遵师指令,我重新铺开锯刨凿等一应工具,开始下料,刨板,开榫,凿卯,夜深将至,眼看着合箱,做盖,即将完工,估摸着还有一会,两只火箱,便可大功告成,按照乡俗,匠人师父夜里赶工,主家应有一份夜宵,作为年轻人,推刨拉锯连续做了好几个小时,心中早就盼望着有碗面条什么的填塞进肚,以图睡个安稳觉。不想,师父偏叫我洗脚上床休息,让一旁喜形于色感激连连的段婶帮着掌灯完工。
夜宵泡汤了,心中肚鸣如鼓,加上择床,我老长时间都没有睡着,心中掂量着,师父此时也应该早完事歇息了……
然而。一直到鸡叫二遍,窗棂显出鱼肚白,方才感觉师父习习索索地上得床来。
一大早,我问师父:“昨夜里给段婶加晚工的事情要不要回家告诉师娘?”因为我知道,夜里师父肯定犯下每个男人都容易犯的过错。
仰仗师父的一贯的宠爱,我笑着向师父施了个坏心眼。
此刻,师父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竟然飞起了一轮久违的红晕,佯装发飙一脸正色道:“蚊虫遭扇扑,全凭嘴伤人。”随即,可能也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唐突,便也自宽自解地补上一句:“阳世间,有几多事情需要像‘木匠师傅吊墨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叻。”
奇人,奇事,奇书,这是三条贯穿于全文的线索,也正是围绕着师父身边所发生的一些虚幻荒谬乃至光怪陆离,超现实的一些以事实为基础的蒙太奇片断,勾勒出组合成那个荒诞绝伦的年代的特质:尽管生活艰辛,困难重重, 但人们为着生存仍不报怨不沉沦,适应环境不懈努力,尽管命运不公,但人性仍然正义向善的这样一条天理."师父"决不是一个"高大上"似的人物,他是个能人没,但绝不是一个完人,也是一个惧内,遇上"妾有意,郎有情"的时刻,他也会犯"每个男人都容易犯的错误".他只是一个和现在乡村中存在的亿万普通农民,一扫帚能扫出一门角的代表,我其所以将这一埋在心底的楷模与生活中原型以小说的形式写出,就因为得发生在现今时代,来说,太过不可思议,不可想象,但绝非空穴来风,就好比当今人们对埃及金字塔都无从理解一样,中华民族真的是博大精深的.
再颂秋安,恭祝社团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读了《师傅》,故事完整性较好,从师傅的外貌到性格举止无不显现一个农民式木匠的狡狜机智,也一定程度折射出那个年代的政治背景及普通民众的经济生活。感觉不足的是文革氛围调侃写多了点,反而夺去了师傅的光彩。一篇不错的言世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