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赵天宝正立在秋天的中午里，守着他的烧饼摊子。
　　 明亮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使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就像烧饼摊前宽阔的道路，从远方伸过来，经过了他的摊子以后，又伸向了远方。
　　 赵天宝在这里已经十年了，在这个人流密集的公园附近，以贩卖烧饼为生。不过最近生意越加难做，城管和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已经连续给他下达了停业整顿的命令。
　　 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了过去，激荡起的尘土像是来到的黑夜笼罩着他，接着他和他的烧饼摊子又像是黎明似的出现了。
　　 我站在他的前面，在一片尘土过去之后，赵天宝看到我正用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他看着对面穿着肮脏衣服蓬头垢面的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烧饼上。我的指甲又黑又长，弄脏了颜色金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烧饼，他举起手挥了挥，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他说：“滚开。”
　　 我缩回自己黑乎乎的手，身体晃荡了一下，慢慢走开了，这时赵天宝开始为买烧饼的人服务，收回了怒视我的目光。
　　 赵天宝卖了几个烧饼之后，又重新看着我，我注视着赵天宝和烧饼，看了一会儿我对他说：“我饿了。”
　　 赵天宝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继续说：“我饿。”
　　 他皱着眉说：“滚开。”
　　 我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但强烈的饥饿感使我立在原地不动。
　　 “滚开！”赵天宝响亮的声音吓我一跳，我的身体迟疑不决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两条腿挪动了。赵天宝不再看我，他的眼睛去注视着前面穿着性感时尚的一个女人，他的目光随着女人移动着，过了一会儿，女人走到路的拐弯处。
　　 这时，赵天宝转过脸来，他看到我正在飞快地跑去。他看着我，心想我为什么跑？他终于看到我甩动的手，我甩动的手里抓着两个很圆的东西，他看清楚了，我手里抓着的是两个烧饼。于是赵天宝向着我跑去的方向追赶。
　　 “抓住他！抓住前面的贼……”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我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逃跑，我听到了后面的喊叫，回头望去，看到追来的赵天宝，我气喘吁吁，两腿发软，左腿伤处隐隐作痛，再次回头望时，挥舞着双手喊叫的赵天宝已经追到我的面前，我将烧饼举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两口。
　　 赵天宝挥手打来，打掉了我手里的烧饼，还打在了我的脸上，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我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嘴里使劲地咀嚼起来。
　　 赵天宝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衣领被捏紧后，我没法咀嚼了，瞪圆了眼睛，两腮被嘴里的烧饼鼓了出来。赵天宝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另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
　　 “吐出来！吐出来！”
　　 很多人围了上来，赵天宝对他们说：“他还想吃掉烧饼，这个蟊贼，偷了我的烧饼，用嘴咬了，他还想吃了它！”
　　 然后他挥手给了我一巴掌，向我喊道：“你给我吐出来！”
　　 我紧闭鼓起的嘴，赵天宝使劲儿掐我的脖子：“吐出来！”
　　 我的嘴张了开来，赵天宝看到我嘴里已经咬碎的烧饼，就让掐住我脖子的手使了使劲。
　　 有一个人对赵天宝说：“赵天宝，你看他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你会把他掐死的。”
　　 “活该。”赵天宝说，“掐死了也活该。”
　　 然后赵天宝的松开掐住我的手，指着苍天跺着大地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贼……吐出来！”
　　 我开始将嘴里的烧饼吐出来了，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就像是挤牙膏似的，咬碎的烧饼吐在了我的衣服上，赵天宝将我的嘴掰开，他蹲下身子往我的嘴里看了看后说：“再吐，还没有吐干净。”
　　 我继续往外吐，吐出来的全是胃里的酸水，酸水里夹杂着一些咬碎了的烧饼。我不停地吐着，吐到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声音，连酸水都没有了。这时候赵天宝才说：“别吐啦。”
　　 然后赵天宝看看四周的人，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孔，那是他的街坊和四邻，他就对他们说：“从前我们都是不锁门的，这县城里没有一户锁门。”
　　 他看到有人在点头，他继续说：“现在呢，为什么锁上了门还不放心，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贼人，这我辈子最恨的就是贼。”
　　 我仰着脸看着他，他看到我脸上都是泥土，我狼狈不堪的神情使得赵天宝兴奋起来了，他说：“要是从前，老子就要把他打死，现在嘛，我吃斋念佛了，你哪只手拿我的烧饼？”
　　 我浑身颤抖，很快地将右手放到了背后。赵天宝抓起我的右手，他给四周的人看，他对他们说：“就是这只手，要不然他为什么把这只手藏起来……”
　　 我惊叫着：“不是这只手。”
　　 “那就是这只手。”赵天宝抓住我的左手。
　　 “不是！”我惊叫着，想抽回自己的手，赵天宝挥手打了我一巴掌，我的身体摇晃了几下，赵天宝又打了我一巴掌，我不敢再动。赵天宝揪住我的头发，让我的脸抬起来，冲着我的脸大声喊道：“是哪只手？你自己说。”
　　 我睁大眼睛看着赵天宝，看了一会儿将右手伸了出来。赵天宝抓住我的右手放到了烧饼炉上，巨大的疼痛锐利地袭来，我忍不住大叫，声音像匕首一样锋利。
　　 “要是以前，老子就把他的手剁了，现在和谐社会了，不能这样了，现在主要是靠教育，怎么都育呢？”
　　 赵天宝看了看我说：“就是这样教育。”
　　 赵天宝把我的手按在烧饼炉的铁板上，我仿佛闻到了烤肉的焦臭气息，他放开我的手，我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赵天宝对着四周的人说：“对待贼人就是这样，不让他吃点苦头儿，他就不识好歹。”
　　 说着，赵天宝伸手把我提了起来，他看到我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眼睛，就向我喊叫：“睁开来，把眼睛睁开。”
　　 我睁开眼睛，可是疼痛仍在继续，我的嘴歪了过去。赵天宝踢了踢我受伤的腿，对我说：“走！”
　　 赵天宝揪住我的衣领，推到自己的烧饼摊前。他从地上捡了一根绳子，将我绑了起来，绑在烧饼摊旁边的电线杆上，我立刻感到“嗡嗡”的电流声从电线杆上传来。
　　 赵天宝看到有人过来，就对着我说：“你喊叫，你就叫‘我是贼’。”
　　 我看着赵天宝，没有喊叫，赵天宝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要把手放在烧饼炉的铁板上，我立刻喊叫了：“我是贼。”
　　 赵天宝说：“声音不响，响一点。”
　　 我看看赵天宝，然后将头向前伸去，使足了劲喊叫：“我是贼！”
　　 赵天宝看到我的青筋在脖子上突了出来，他点点头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喊叫！”
　　 秋天的阳光照耀着我，我的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我的身旁就是渴望中的烧饼，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吃掉它们了。
　　 只要有人过来，就是顺路走过，赵天宝都要我喊叫：“我是贼。”
　　 赵天宝坐在烧饼摊的后面，坐在舒服的躺椅里，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他不在为自己失去两个烧饼而恼怒了，他开始满意自己的行为了，因为他抓住了我这个偷他烧饼的贼，也惩罚了这个贼，而且惩罚还在进行之中。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让我高声喊叫，正是有了我的喊叫，他发现烧饼摊前变得行人不绝生意红火了。
　　 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我，这个被捆绑起来在喊叫“我是贼”且喊得如此卖力，他们感到了好奇。于是赵天宝就告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他偷了我的烧饼，他如何抓住了我，如何惩罚了我，最后赵天宝对他们说：“我也是为他好。”
　　 赵天宝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我这是要让他知道，以后不能拿别人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响亮地问我：“你以后还当贼不当了？”
　　 我使劲摇起了头。“你们都看到了吧？”赵天宝得意地对他们说。
　　 这一天的下午，我不停地喊叫着，嘴唇在阳光里干裂了，嗓音也沙哑了。到了黄昏的时候，我已经喊叫不出声音了，只有咝咝的磨擦嘴皮的声音，可是我仍然在喊叫着：“我是贼。”
　　 走过的人已经听不清我在喊些什么了，赵天宝就告诉他们：“他是在喊‘我是贼’。”
　　 然后，赵天宝给我解开了绳子。这时候，天就要黑了，赵天宝将没有卖光的烧饼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收拾完以后，他踢了我一脚，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看着我说：“我看你以后还当贼不当了？”
　　 说着，赵天宝骑上三轮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前骑去了。我躺在地上，饥渴交加，精疲力竭，赵天宝走后，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以后，慢慢地爬了起来，靠着电线杆站了一会，然后我走上了朝东的道路。
　　 我艰难地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县城。有很多人看到了我，他们知道我就是被赵天宝抓住的贼。
　　 但是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来自哪里，当然更不会管我走向哪里。
　　 他们都注意到了我的右手，那手掌上的肉已经溃烂，嘀嘀嗒嗒地往下淌着血水儿。
　　 他们看着远处美丽的黄昏，看着我背对着远处的黄昏，然后消失在远方。
　　 这天晚上，赵天宝像往常一样，去隔壁的KTV里吼叫了一番，在吼叫的同时双手在陪唱的身上揉搓了一番。
　　 在很多年以前，在这里，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七岁的男孩，那时候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在这间屋子里没完没了地唱着歌儿。他经常坐在沙发的一角，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尽情地唱着歌。他们的儿子则寸步不离地依偎在自己的身边。
　　 后来，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赵天宝提前收拾摊子回家，当他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呼啸而来的汽车撞得飞了起来。
　　 而此时，他的妻子正与她的情人在家中搂抱在一起，变幻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在床上翻滚着。
　　 赵天宝响彻的叫声惊动了家中的妻子，他美丽的妻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在后面凄厉地哭喊着。然后，他们就永远地失去儿子了。到了晚上，在炎热的黑暗里，他们相对而坐，呜咽着低泣着。
　　 再后来，他们开始平静下来，像以往一样生活，赵天宝开始卖烧饼，他美丽的妻子开始继续偷情。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他的妻子终于走了出去，她柔情似水地扑在我的怀里，她告诉我她的身体从来没有在赵天宝那里得到过任何满足，因此她收拾起自己的衣服、化妆品，在天黑以后，离开了赵天宝，追随着我而去。
　　 就这样，赵天宝独自一人，运去的生活凝聚成了一张已经贩黄了的黑白照片，贴在墙上，他、漂亮的妻子、可爱的儿子在一起。儿子在中间，他觉得模样长得有得儿像自己捉住的那个贼，妻子在左边，微笑着，似乎心满意足。他在右边，笑得很是阳光灿烂。
　　 而此刻，我倒在了回家的路上，那所谓的家里赵天宝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