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城深深(小说)
老谭这几天着实兴奋,晚上睡觉有时被笑醒。老谭婆娘搞不清是么格(什么)回事,半埋怨半戏谑道,你吃了狗屁,还是癫了,这么高兴,大半夜的,不困眼闭(睡觉)了?
老谭被抢白了一顿,噤了声。老谭婆娘翻身,一会就有了轻微鼾声。
兴奋中的老谭,本想趁热打铁,与臭婆娘亲热一番,很久没那个了。可每每瞅着臭婆娘不解风情,麻木不仁,心中好不容易刚燃起的火苗,却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不亲就不亲,没什么大不了的。老谭赌气,背过身,眼睁睁地看着窗户。星光映着窗户微微泛白,虫鸣啾啾,不远处的马路上偶尔传来狗跑过的急促的脚步声。天咋还不亮呢?老谭心里嘀咕。
天麻麻亮,老谭就起床了。这是他起得最早的一次。他今天要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进城理发。若在平时,一准去街边小摊,花五块钱,把头发剪短就行。可这次不行,必须进有洗头妹洗头的店子,好好修理一番。早饭后,老谭骑上摩托车,与臭婆娘打声招呼,说进城办点事,就突突走了。
走出店前,老谭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感觉蛮不错。尤其是那理发的骚娘儿们,靠得那么近,老谭从来没与别的女人靠得如此近,都闻着她的香味了,心里不免怦怦直跳,进而大脑有点乱。那娘儿嗲声嗲气地说,大哥,你头发白了不少呃,要不染染?
其实,老谭不老,才五十多点。忙了田间地头,又得进城打零工,终日忙忙碌碌,头发哪有不白的。听到那嗲声,老谭有点麻酥麻酥的,一激动,染染就染染。可多花几十块钱,老谭心疼,半天工钱就没了。
三天后的下午,老谭站在北京西站的出站口前,坐了一宿的火车,就靠在座位上仰着脖子眯了一会,没有休息好,一脸倦容,哈欠连连。自从三弟谭文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如今二十三年过去了,可老谭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来北京。不是老谭不想来,而是嫌太远,何况谭文和弟妹没正儿八经地邀请他,他们回家过年时顶多礼节性地说说而已。老谭不傻,他听得出,什么是客气话。
老谭不计较这些,谁让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当大哥的哪有计较弟弟的。再说,这些年谭文背着弟妹支助他不少。老谭弄不明白,弟妹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可谭文为何要背着弟妹,每次给他钱时,像搞地下工作,叮嘱他不要说出去,包括弟妹。难道城里人都这样?不说就不说,老谭懒得管这些。
阳光透过淡淡的晨雾,贴在高楼的尖端,站前人头攒动,车流如织。老谭有点晕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春寒料峭,他哆嗦了几下,抻了抻起皱的西服,挺胸收腹,掏出手机,准备给谭文打电话。这时,电话响了,是个陌生人的电话。老谭不敢接,眼下,诈骗电话太多,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
“叔,请问你是谭局的哥哥吗?”有个年轻小伙拿着手机走近来问。
老谭审视了小伙一会,警惕地说:“你是?”
“哦,我们老板骆总是谭局的朋友,是他派我来接你的。”
“我弟弟咋没来?”老谭本想问,又觉得不妥,生生憋了回去。听谭文提起过骆总,迟疑了一会,跟着小伙去了停车场,上了车。
老谭坐在第二排,小伙给他两个白色小食品袋和一杯南瓜稀饭,袋里装的是两个烤饼和切短的油条,这都是老谭爱吃的。他怎么会知道我爱吃这些?老谭心里有些感动。
“谢谢!”老谭说不来普通话,但“谢谢”两字别人还是能听明白。
“不客气!是骆总特意交待的,跑了两条街才买到。”
跑了两条街才买到!看来北京太大,这小吃不好买。感动之余,老谭心里涌起一丝愧疚,给小伙添麻烦了。嘴翕动了一下,想说又不知说么格好,顺手把粗吸管塞进口中,无可无不可地吸着。
街上车太多,就像县城河道里的垃圾,塞得满满的。车开一会,停一会,没个尽头。老谭没多大一会,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那时一家六口,虽苦犹乐,谁料父亲不见了,母亲不见了,二弟不见了。找呀找,就是找不到,自己和三弟四弟抱在一起痛哭。忽然,二弟说他也要走了,老谭大惊失色,赶紧拽他,可咋也够不着,忍不住呼喊,谭文——
这一叫就醒了,老谭方知是梦,眼角湿润,不禁长吁一口。他不到十五岁,就成了一户之主,带着三弟谭文和四弟谭米过乞丐般的日子。可他硬把两弟弟拉扯大,还把谭文送进了重点大学。
车不知开了多久,阳光已照进了车里,格外明亮。老谭靠近窗户,俯身,抬头,看见太阳已爬到楼顶。车终于停在一个园林式的小区,小区内楼房不高,大概不到二十层,每栋楼都被一大片树林、花草及幽径环拥,偶有凉亭的琉璃尖顶探出树梢,若隐若现。真是一个居住和休闲的好地方。
难道这是谭文住的小区?老谭不免惊讶,可从来没听谭文提起过。
房间在十楼,三室两厅一卫,非常宽敞。客厅里有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桌上十分凌乱,墙角堆放许多废旧图纸等杂物。房内没有谭文和弟妹他们,却有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那两孩子瞅了瞅老谭,撇撇嘴,回卧室嘀咕去了。
老谭见了,心里咯噔一下,冷了半截,愣在那儿。
“叔,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十二点半我再过来。”小伙无视老谭发愣,把老谭的行李包放在客厅墙边,走了。
等老谭回过神来,想与小伙打个招呼,小伙已下楼去了。老谭坐在椅子上发了一阵呆,而后站起来,伫立窗前,心神不定,远处的高楼,近处的树林,清晰而迷茫。
十二点半,门铃准时敲响。小伙微笑说,要老谭下楼去吃饭。在车上,小伙话多了,说这说那,他说他姓吴,口天吴,叫他小吴就行。他们来到一家阔气的饭店,老谭不肯进,说随便呷点就行,没必要进这么高档的饭店。
小吴没理会,点了四个菜,两荤一素一汤。菜上桌后,小吴要走,老谭纳闷,要他呷了饭再走。
小吴没听明白。老谭反应过来,一字一字地说:“一起吃吧。”
“不啦。我还有事。你慢慢用,我一会来接你。”小吴说完就离开了。
一个人呷,点这么多菜,太浪费。老谭不解,不过他确实饿了,狼吞虎咽了几口,觉得不雅,就装斯文,小口慢用。呷饱后,打了个饱嗝,上洗手间,却看到小吴在隔壁,正低头用餐,桌上就一个菜。
做么格(为什么)不与我一起呷呢?老谭边走边想,差点与一个女服务员撞个满怀。
老谭心想,三弟下班后该来吧。可天黑了,没见谭文的鬼影子,老谭有点不高兴。却被小吴拉上车,七拐八拐,上了高速,一路狂奔。凝视夜景,窗外灯火闪烁,灯火尽头,一片漆黑,天地混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老谭突然想起臭婆娘,不知她在忙么格,呷晚饭了没有,感冒好些没。臭婆娘干瘦,像蔫巴巴的茄子,只晓得做事,跟着他没过一天好日子。老谭有点愧疚,继而心酸。
车逃离了城市,来到郊外一处四合院里。院外一片寂静,院内却灯火通明,格外热闹。一下车,有人就热忱地迎上来,自我介绍说:“我姓骆,你叫我小骆吧。谭局还没来,我替他欢迎大哥的到来。”
小吴在旁对老谭说:“这是我的老板骆总。”
老谭“哦”了一声,注视谭文常提及的骆总。骆总看上去三十挂零,这么年轻就当老板,后生可畏。
院子中间有一道矮墙,把院子隔成前后院。前院门口右侧是一小块地,长出翠绿的嫩苗。隔墙两边沿隔墙摆着一溜的盆景,有花有草有矮树,虬枝伸展,花开正盛。隔墙一端与后院房屋之间,两棵粗大的白杨树高高耸立。后院摆放着两张圆桌,两把大遮阳伞,一把竹制摇椅。除前院那小块地旁是围墙外,其余外围几乎都是一层楼的瓦屋,大玻璃窗。前院有人在烧烤,后院厨房里多人在忙碌。
老谭喜欢这样的院落,别致,宽敞,接地气。
开席了,整整两大桌,桌上摆满菜,十分丰盛。动箸之前,骆总站起来,对老谭说:“大哥,我先给你介绍一下今晚出席宴会的嘉宾。我自己就不用介绍了,首先,我要非常隆重地介绍,”他停顿了一下,指着一位中年女人说,“这位就是我最佩服的敬爱的漂亮的大姐——李总李老板,女强人,我们老乡。她现在手下有二百多号人,可谓事业兴隆,兵强马壮,还是个大善人,热衷于公益事业。”
李总听了,微笑说:“小骆,你就贫嘴吧。”
“这是我公司的王总,张总……”
介绍完,骆总朗声道:“由于谭局谭大哥临时有事,不能及时赶过来,要我们先吃,那我就替谭局主持今晚的筵席。今天是个好日子,在我们这个院落里头,在李姐的地盘上大摆筵席,热烈欢迎谭局的大哥也是我大哥来到北京。来,大家共同举杯,敬大哥一杯。”
老谭一个农村人,哪见过这阵势,显得局促,手足无措。看大家都站起来,也跟着站起来,与大家一一碰杯,边碰杯边木讷地说谢谢,谢谢!
大家轮番上阵,给老谭敬酒。老谭因常年劳累,导致肝功能异常,医生几番叮嘱,必须戒酒。老谭没别的爱好,就是好几口酒,可为了身体和家人,不得不忍痛割爱,把酒戒了。馋酒时,用鼻子闻闻。席上,老谭交架不住,盛情难却,违心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老谭说啥也不喝了。骆总不再劝,却表演节目,又是唱又跳,唱周华健的《朋友》,唱陈星的《流浪歌》。大家鼓掌,起哄。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唱到动情处,骆总声音哽咽。
老谭跟着眼睛发热,他又想起臭婆娘,想起谭文和谭米,想起许多往事。
夜深了,墙角的蟋蟀停止了歌唱,灯光眨着惺忪的眼。谭局一直没来。老谭表面平静,心里却闷闷不乐。骆总要老谭留下来住一晚,李总也诚心挽留,可老谭坚持要回城里。
在车上,老谭睡了一觉,迷迷糊糊回到房间。想洗个澡就睡,刚脱光衣服,有人按门铃,老谭只得穿上衣服,跑去开门。开门一看,竟是三弟谭文。
“哥。”谭文歉意地说,一身疲惫不堪的样子。
老谭没吱声,转身坐在椅子上。尴尬了一会,老谭一肚子怨气,想数落几句,但看到谭文萎靡的模样,嗔怪地说:“这么晚了,咋还不休息,来做么格?”
“大哥来了,不打个照面,放心不下。”谭文在老谭的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长方形大理石桌子。谭文强打精神说,“局里事太多,脱不开身,他们招待得怎样?还行吧?”
“好得很。”老谭故意加重了“好”字。
“大哥来了,今晚的欢迎宴,我本应参加。可现在‘四风’抓得紧,管得严,上头打个喷嚏,我们就得感冒,哪敢请客赴宴。我是一局之长,要以身作则。哥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老谭心中的怨气似乎消了一半。
“哥,我忘了跟你说,这房子是我朋友李总她们公司办公的地方,是她朋友的房子,她朋友去了南方发展,房子空着也空着。现在李总把公司搬到郊区,明天就搬完了,你一人想咋住就咋住。刚到北京,啥都别想,先好好玩几天。致于一日三餐,自己做也行,这厨房里炊具齐全,有油有米,离这儿不远就有菜市场。不想做,出了小区,外头就有饭店。”
“嗯嗯。”老谭两只眼皮直打架,催促道,“三弟,不早了,要不你就在这儿睡吧。”
“我回家睡,明天还得上班,这儿离得远。”谭文站起来,拿出十几张红票子给老谭。
老谭推辞。
“哥,你拿着。哪都用钱,没钱哪行,不够了再跟我说。”谭文看了老谭两眼,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下楼去了。
奇了怪了,三弟为何不请我去他家坐坐呢?谭文提都没提,老谭直犯嘀咕。
老谭不会做饭,也懒得做。大清早就爬起来,心里有事,咋也睡不着,出了小区,沿街闲逛了一会,不敢走远,怕迷路。早餐简单呷了点,回到小区,坐在凉亭里,百无聊赖。拿出手机,拍了张风景照,发在亲人微信群里。想给四弟谭米打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打。
当阳光从树梢上漏下来,掉在地上,像蚕虫啃过的痕迹。悦耳的鸟鸣声渐渐变得稀少,几个老人仍在晨练,乐此不疲。手机响了,是谭米打来的,问老谭在哪儿。
一会儿谭米走过来,说:“哥,你在这儿,让我好找。”他挨着老谭坐下,“哥,吃早饭了没?”
“吃了。你咋来了?”老谭心里巴不得谭米早些来,看了看三弟,三弟还是那么瘦,瘦得没一点肉。
“我特意请了一天假,来陪哥玩。哥,你住的房间里有人在搬东西。”谭米搂住老谭的肩,像小时候一样。
“那是李总她们在搬,她们搬走了,我一个人落得清静。谭米,你快带我去上班,我呆不住,心里急呀。”
“哥,不好意思!那工头变卦了,已经有人当材料员了,不晓得那人搞了么格鬼名堂。哼。”谭米一提起这事就生气,一拳砸在水泥柱子上。
“啊?!”老谭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谭米。
谭米见老谭吃惊的样子,笑着说:“哥,北京这么大,还愁找不到活干?不是还有三哥嘛。”
“别提你三哥,一提他我就生气。”
“怎么啦?”
“哦。没什么。”老谭连忙掩饰,说,“靠他?没门。在老家,我想当村长,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打个招呼而已。他每次回老家,做得再保密,最后还是惊动了县里。可他有权就是不用,说什么‘想当,就凭自己的本事’。这么多年,他官越做越大,我们什么光也沾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