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青春】苦夏(小说)
“你就想着你爸。他好个屁,又要出差了。连这个家也不管,人家存心不要咱娘儿俩了。”金秀嫂半真半假说。
“妈,你又来了。人家安排他出差,他还能不去?”女儿说着将水倒在水缸里。
“瑛瑛,快,烧水,做饭,做五个人的。”
“咦?要来客呀,做这么多?”女儿不解的问。
“今儿我请了三个麦客,给咱收麦呢!”
“你不早说,我啥也没准备呀!”
“我还没死!还用你准备个啥?这不!青菜,萝卜,肉,都有了。哦,还有你爸给你买的一块布料、几件衣服……”她顺手从提包里取出了县城带来的东西。
女儿是了解母亲的。见母亲拿东西这个利索劲,一定是又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要不,生了气从县城回来,准会躺下一天也不起床。
“妈,你今儿回来怎么这么高兴?”女儿还是要问个究竟。
“哎,我高兴还不好?今儿……”她一五一十地把怎样遇到麦客,又怎样讨价还价地留住他们,说了一遍。
“妈,你真昧良心。人家大热天干活挣几块钱也不容易,坑人家干啥!”
“良心?良心都叫他娘的狗吃了!我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不知哪来的野小子,把麦客领到咱家地里。亏我今儿碰上,要不,等麦子割完了,还不知让谁家拉走呢?那你去喝西北风?城里人如今不都讲什么‘经济效益’吗?我不付工钱,这也是给咱家讲‘效益’哩!如果讲良心,今儿可一点‘效益’也没有了。”
母亲的一席话,女儿无言以对。尤其想到那小伙子把麦客拉到自家地里,觉得蹊跷,只好默默地忙着做饭。
母女俩紧张地忙了一阵,水烧好了,饭也做熟了。虽说金秀嫂爱占便宜,吝啬,可这顿饭还算凑合。炒了两个素菜,烙了一摞饼,烧了一罐绿豆汤。
“妈,我去地里叫麦客回家来吃饭吧?”女儿问。
“不!要把饭送到地里。不能叫他们来家吃,那样就把功夫都花在路上了,少割多少麦?你呀——可真傻!”说罢,急忙收拾送饭炊具,收拾停当,女儿担上饭,金秀嫂提上两只暖水瓶,把门锁上,下地送饭去了。
中午,灼热的太阳把柏油公路烤得往外渗油,踩上去“吱啦”“吱啦”作响。不小心就会把鞋子沾掉。公路两旁一向挺拔的白杨树,也显得没精打采。只有燕子忽高忽低追逐着飞虫,嗖地掠过。公路两旁的小坡上,田埂上,不知名的小花,早晨刚开放,此时却像羞羞答答的少女怕别人看到似的,低下头去,捂起了那漂亮的脸蛋。
金秀嫂母女二人,担着饭,提着水沿公路向麦田方向走着。女儿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也许是因为公路中间太多的沥青已被太阳晒得发粘,金秀嫂干脆走在公路边上。走着走着,只听“哎哟”一声,她一屁股坐在了公路上。手里提的一只热水瓶“嘭”的一声也“报销”了。当她被一只大手拉起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根。只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平地摔了个大跟头,太丢人了。她不好意思地冲拉她的人说:“是拉雄大兄弟呀,多亏了你!
“三嫂,在公路上还跳什么‘迪斯科’呀!哈哈哈……”
“去你的!都是这些该死的石子。没小心……咳——这是唱的哪出戏哟!”金秀嫂有些尴尬。顺手捡起了被摔碎的一只热水瓶,自语道:“老天保佑,幸亏摔了一只。”她看了看,瓶胆荡然无存,只剩外壳了。
“看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三哥有的是钱,再买上两个新的还多了一只呢!哎!三嫂,你这是送晌午饭还是送晚上饭?”拉雄反问了一句。
“大兄弟,这是晌午饭。麦客请得晚,吃饭当然要晚些!”
“噢——还请了麦客!我还当是招待女婿呢!”
“滚一边去!我没女婿!”
金秀嫂是最恼火别人提她女婿的,这几年与女婿的关系已经僵到冰点。一听拉雄提她女婿,没把话说完,一扭屁股走了。金秀嫂急急地向前走着,拉雄却在背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金秀嫂并没发现她一半屁股沾满黏糊糊的沥青,变成黑色的了。
金秀嫂提着一只热水瓶,心情沮丧地追赶前面的女儿。她边走边想:今儿个我怎么这么倒霉,出门摔东西——不吉利。但马上又用另一种思维安慰着:“哼!摔东西有什么要紧?破‘财’免‘灾’嘛!‘碎碎’(岁岁)平安。说不定今儿还有好运气呢……”想着想着,已来到地里。见割倒的一大片麦捆,着实喜人,心里得到了宽慰。女儿已将麦客叫来,准备吃饭。她放下仅有的一只暖水瓶,帮女儿把饭准备好。突然,女儿惊叫了一声:“妈呀!你屁股上是怎么啦?那么黑?”金秀嫂扭转身子,拽过衣服一看,咦——满是沥青,她才知道是刚才摔了一跤“沾的光”。怪不得拉雄“哈哈”大笑。她见三麦客望着她,金来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她顿觉十分难堪。于是找了个借口说:“瑛瑛,咱家的鸡没喂,我先回去了,你把麦客招呼好。”“嗯,你回吧!”女儿回答着。金秀嫂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对麦客说:“这样吧,晚上饭回家吃,住宿就在我家里,我有房子给你们住。”说完金秀嫂走了。其实她是回家换衣服去了。
三麦客着实想吃饭了。见面前喷香的饭菜,一人拉了个麦捆坐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青年麦客魏金来边吃边用眼不时的瞟一下年轻的女主人,只见她眉清目秀,端庄,文静,漂亮,一头乌发扎成一束“凤尾”发结披在身后,匀称的身材,真丝半袖衫下面那隆起的双峰,更是使金来眼光缭乱。瑛瑛见金来望着她,顿时感觉一阵心跳,本能的扭了下身子。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大方方地与金来搭讪:“吃吧!俺妈是铁嘴豆腐心,中午的事,你们就不要计较了。”金来心里明白,上午不愉快的事,女儿已经知晓,她是为母亲开脱来了,金来顿觉起敬。瑛瑛说:“这顿饭是她亲手为你们做的,也不知味道怎样?是淡是咸?”金来急忙答道:“对着哩,好吃,好吃,太好吃了。”堂叔和高爷只顾自己吃饭,也没在乎两个年轻人在说些什么。
“你这么年轻,还出来做麦客活?”瑛瑛继续问金来。
“还不是为挣几个钱。哎——,尽管我们那里比从前好多了,可还比不上你们这里。我们那里庄稼成熟晚些,趁机会出来挣点钱。”
“他是攒钱找媳妇呢!”这回让高爷听清了。他喷着饭渣子插了一句。魏金来脸红了,显得很不好意思。瑛瑛也感到一阵羞涩。
“不!他是攒钱上大学呢!”堂叔纠正了高爷的话,其实,他明白,金来挣钱的目的,两者兼而有之。
“你志气不小嘛!你现在没上学?”瑛瑛又问。
“前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已被录取了。可我爸硬是说家里穷,上不起,结果耽搁了。去年他同意了,可我离录取分数线差了五分没考上。为这‘人家’也和我‘吹’了。咳——后悔莫及哟。今年我又考上了,能不能上还说不准呢!不管能不能上,先挣点学费再说。自己现在年龄大了,既要考虑家,又得考虑自己!”金来心中一阵酸楚,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你也高中毕业?”金来把碗放在篮子里,转过身来问瑛瑛。
“是啊!我去年参加了高考,可考得不好,差了30多分。我妈说家中缺劳力,女孩子家少念点书也没啥,她说她只念完初中就不念了,所以我再没考。后来我爸在县城棉织厂给我找了份工作,打工呗,不到半年,厂里说任务不足,打工妹一律辞退,我又被‘精减’了,没工作,只好在家劳动。”
“噢,是这样。”魏金来带有同情的口吻对她安慰道:“其实在家劳动也是一样。”
“一样个啥!还是没有在外面的人好,总觉在家‘修理地球’,让人家瞧不起。我不像你,高中毕业,现在又考上了大学,我是没指望了。”
魏金来见瑛瑛有些失意的情绪,便又开导地说:“如今改革开放,政策好了,也灵活多了。你可搞点科学种田,或养点鸡、鸭,做点生意,说不定还能当个大老板呢!也可赚大钱,我看只要肯干,生活也不比城里人差。”
“话是这么说。‘个体户’也并不是那么好干的,挣钱,当老板谈何容易!”
“我要有本钱,我就干个‘个体户’。做买卖,赚他个十万八万的,我就相信人家能干咱也能干,有了钱还怕没人跟咱。”不知是故意说话给瑛瑛听,还是说漏了嘴,金来冒出这么一句。也许是瑛瑛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低头不语,金来觉得一个麦客与年轻女主人说些爱情之类的话题实在有些冒昧,也不好意思了,便站起来,整了下衣服,躲到一旁去了。
两位上年龄的麦客此时也吃饱了。高爷掐了根麦秆坐在麦捆上剔起牙来,堂叔见两位年轻人谈得很投机,也没说什么,只觉有些劳累,靠在麦捆上想歇息一会。瑛瑛见三麦客已把饭吃毕,且所有送来的饭菜一扫而光。自觉不敢再问起吃饱没有,便寒暄几句,收拾好碗筷挑起担子回了家。
瑛瑛觉得来送饭遇上异乡的同龄人,很谈得来。她惬意地哼着小曲,轻快地走着。脚踩在割倒麦的麦茬上,发出“噌噌”的声响,不时的有几只小蝴蝶飞东飞西,偶尔落在麦穗上,转而在草叶上……
三麦客吃饱了饭,又来了精神。一是总算吃了顿饱饭,二是饭菜质量还不错。虽说过主人有点“精”,会“算计”,可这顿饭做得还行,做麦客的要求不高,吃饱就行。常言道:“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主人管饭不错,带来了麦客的积极性。于是三人收拾镰刀,商量好,将剩下的麦一定在天黑之前割完。堂叔的肚子不“叫”了,边割边和金来开起了玩笑:“金来大侄子呀,我们吃饭那阵子,那姑娘和你说了些啥?我看她和你很对劲,说不定她对你还有点那个……
金来连忙矢口否认:“二叔,看你想到哪儿去了,人家是主人,咱是麦客,能有个啥嘛!”
“我看也许有‘门’!等晚上回来我打听一下,如果有‘门’,干脆你就不走了!”堂叔把金来上午要招上门女婿的话搬了出来。
金来听了堂叔开玩笑的话,在心里却激起了感情的浪花。心想,瑛瑛别看高考落榜,倒比我还懂事理,人也聪慧,要是能继续上学该有多好哇,真可惜……如果她真有那意思,我甘愿当上门女婿,那时候……“噌——噌——”哎哟!金来突然尖叫了一声,只见他把镰刀一撇,右手握住了左手的食指。原来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指头被划了一道口子。堂叔跑了过去,急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掏出打火机点燃,烧成了灰,敷在金来的伤口上,又撕下一块为他包扎在外层,他的动作还真像个熟练的护士。包扎完毕,他看了看金来,说;“我看你是让那女子瑛瑛给迷住了。小心点,女人可都是属‘蛇’的啊……”听了堂叔的话,金来心里明白,堂叔一定是想起了二婶来了。当初,二十八岁的二婶嫌堂叔穷,跟一个做买卖的外乡人走了,至今杳无音讯,害得堂叔打了近20年的光棍儿。每逢想起此事,心里又气又恼,又是悲哀。金来再也没说什么,试了试手指还能转动,便忍着疼痛,继续割麦。
第四章
夕阳已靠西山,天上飘着几片云彩。云彩后面太阳就像落入大海,急忙放出那最后的光辉,把蓝天映得金黄。天上的金黄和地上的金黄连成一片,秦川八百里似乎成了一片金黄色的世界。
三麦客的努力,金秀嫂这片地终于割完了。堂叔捆完最后一个麦捆,见天色尚未黑下来,他坐在麦捆上,掏出两支‘金丝猴’烟,递给高爷一支,自己点燃一支。便催促着金来把东西收拾一下。三人坐下来,等金秀嫂把架子车送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女主人踪影,三人决定先回村看看再说。于是,三麦客带上行李向金秀嫂的村子——凤落村走去。
凤落村炊烟袅袅,村外,条条公路,大路,小路上,收麦人家的汽车,马车,架子车,都在紧张地往各自麦场上运麦。真是人欢马叫,汽车轰鸣,拖拉机嗒嗒声,汇成了一曲麦收的交响乐。三麦客来到村口,堂叔问了一位年轻人,便知金秀嫂家住在村南头。他们径直来到村南头一棵大皂角树下,也巧,正遇瑛瑛担水,瑛瑛见是自己家的麦客来了,便迎了过来。
“你们割完了?刚才我妈还说让我去送架子车呢。”她解释道。
三麦客是老实人,运麦是上午与女主人定好的。堂叔意识到早运比晚运好,不要让人家说咱麦客言而无信。于是对年轻女主人说:“我看时间还早,我们还是抓紧把麦子运回来,天黑了路不好走。”
“好吧!走,到我家里拉架子车。”瑛瑛水也不担了,担着一对空桶走在前面,三麦客随后,走到瑛瑛家。
“你们把行李放在院里,拉回麦来再说。”金秀嫂在房里看见瑛瑛领回了麦客,知道麦已割完了,该运了。她正忙着做饭,连房门也没出就下了“命令”。
金秀嫂早有打算。自己家一辆架子车,又去村东头李拉雄家借了一辆,这样三人拉两辆车可以充分利用人力物力。然而,瑛瑛见三人拉两辆车,其中一辆连人帮助推一下也没有。虽然麦地离村子不算很远,可也有二里多路,还要上个大坡。于是便与母亲说:“妈呀,我也去了。”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有意没吭声,没等当妈的“批准”,瑛瑛领着三麦客出发了。
当把最后一趟麦运回,卸在麦场里时,天色已经很黑了。三麦客从割到运,紧紧张张忙活了一整天,北坡的任务此时才算真正完成了。他们简单洗了把脸,一个个疲惫地坐在金秀嫂家西厢房边那水泥抹面的台阶上。这才借房内射出的灯光看了看金秀嫂家。嗬!真不赖!不算小的四合院,贴过瓷砖的东西厢房各两间,正房坐北朝南,是二层小楼。正房与厢房连接处盖了两间灶房,漂亮的门头处,砖砌院墙与西厢房连结在一起,小有空闲处,生长着一株丈高的梧桐树,顺院墙根,一架偌大的葡萄,穿过正房便是后院。院内另一边是鸡舍,一边是猪圈,一边是羊圈,安排得错落有致。一看便知道是干净、利落、能干的人家。也真不愧是个干部家庭。不过,堂叔在羡慕之后,也掠过一丝苦涩的阴影,心想,如此这般的家庭,为什么上午还要硬是不给工钱?人啊,真是越有钱越吝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