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萝被几个调皮的小孩儿锁进傅家后面的篁园里了，这园子是远近闻名的鬼宅。晚上缠着长辈讲故事的时候,偶尔说起篁园,都会讲这院子里晚上会飘出呜咽的笛声,声音近在耳边,却不见人,而且园子里的樱花四季不谢,连乞丐都不敢住在里面。
　　 不过青萝向来人小胆大,更何况这园子看上去虽然萧索,却依旧让人觉得漂亮,想来以前也是大户人家住过的。夏末的风是醉人的,空气里真的飘着樱花的甜香,她拨开眼前几乎要淹没人的荒草,看到的就是萤火一点一点,飘散在夜空里,在或白或粉的樱花中,美丽得近乎妖异。
　　 她穿过了被荒草包围的门前往樱花盛开的深处走去,重重叠叠的花瓣宛如沾着萤火的光,连飘落的残花都是清丽透明的,小女孩从没见过樱花和萤火一同飞舞,一时间竟有些发呆,直到走到落花深处,突然听到有人“噫”了一声,声音轻的像樱花飘落,如果不是因为距离近,她肯定注意不到。
　　 青萝在樱花林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莫名想到长辈口中深夜吹笛的“鬼”,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怕,抬起头喊了声“你是谁--”
　　 等了好久没有人说话,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那声音终于响起来,:“等等。”
　　 “嘿,”青萝又转回来,“我就知道肯定有人。你在哪儿?在捉迷藏吗?要我找你吗?”
　　 那看不见的人笑了笑,“我不捉迷藏,你陪我说说话吧。”
　　 青萝觉得他的声音真的是特别好听,小孩儿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只能用‘好听’形容。樱花林那么大,她看不见人在哪里,“你很难看吗?不敢出来。”
　　 “嗯……”那声音沉吟了一下,“算是吧。”
　　 “啊……”青萝想起新桐街长得丑没人和他讲话的方二叔,心中溢满了同情:“你要和我说什么?我很好说话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那声音的主人又笑了,清冷冷的像是泉水,搞得小孩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我唱歌很好听的。”
　　 “好。”那人温言道,声音里满是笑意。
　　 “咳咳……”青萝清了清嗓子,“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扳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唱完了,女孩眼巴巴看了圈儿四周,“好听吗?”
　　 “咳……”那人似乎非常喜欢笑,“很有趣的歌。”
　　 “就是就是,”青萝也眉开眼笑,“但是奶奶非要我学些花呀草呀的,我才不喜欢呢。”
　　 “你还小,开心就好了。”
　　 “长大了我也不要学。”青萝撇撇嘴巴,想起来什么似的:“我唱了歌了,你要不要也唱个歌?”
　　 “我不会唱歌。”
　　 “不信。”她哼了声,明明声音那样好听的。
　　 “我吹曲子你听吧。”那人似乎拗不过她,在看到女孩再次露出笑容后,才开始吹曲子。曲子很舒缓,平静而温柔,青萝想那个别人口中的“鬼”肯定不是他。
　　 一首曲子吹完,小孩已经昏昏欲睡了。那人叫了声:“喂,小鬼。”
　　 “我才不是小鬼,”青萝哼哼,“我叫青萝。”
　　 “青萝……”他略一沉吟,才淡淡道,“天色晚了,回家去吧。”
　　 “门……门从外面锁住了。”说起这个来她还是有些委屈,但是还没给她时间诉说委屈,她已经被四散飞舞的樱花瓣吓呆了。樱花裹着她小小的身子,等到她从迷迷糊糊中清醒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篁园破败的大门,她已经到门外去了。
　　 门缝里黑漆漆的,看不见萤火,也看不见樱花,她又想到那个长辈口中的‘鬼’,“哇呀”叫了一声,逃一样的跑回了家。
　　
　　
　　 二
　　 说到底还是有些怕的,但是长辈们都不许小孩子去篁园玩,她也不敢说出去挨骂,就这么过了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依旧偷偷摸摸背着爹娘和外面的小孩子玩儿,八九岁的孩子遇到什么事情,总是来得快忘得也快,玩起来都没心没肺的样子,直到有次傍晚找朋友玩的时候再次路过篁园。篁园的大门依旧是锁的,她却突然间很想进去。
　　 在园子附近饶了一圈才找到一颗靠着墙的枯槐,爬了半天坐上了墙头,却不知道怎么下去。她扯着嗓子喊了声:“喂--你在吗?”
　　 “什么事?”那声音并没沉默太久,“你在做什么?”
　　 “来和你聊天嘛……”青萝摇头晃脑,早把前些日子的害怕给忘了,“你快让我飞下来……”
　　 她觉得被樱花瓣裹着就是“飞”。他笑了笑有些无奈,却依旧帮她从墙头放了下来。青萝捡了几片地上的花瓣问,“这个怎么飞起来的?”
　　 “那是鬼神之事,你不懂的。”
　　 “你真的是……鬼?”
　　 “……嗯。”
　　 “和奶奶说的不像哎。”青萝摇着头,“我觉得你很好。”
　　 “但是你还是会怕的。”
　　 “我人小,我怕也没错!”青萝狡辩都理直气壮地,“我能看看你吗?”
　　 “你不会喜欢看的。”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那人沉默了,青萝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长得难看的人好像都很害怕别人嘲笑自己,于是说:“好了我不看了,你不要伤心了。”她总会找到人偷偷看的,反正她是觉得这人真的很好,很温柔,除了上次突然吓了她一次,根本没有为难过她。
　　 那人笑了下,没有说话。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了吗?我特意跑来和你说话呢。”她语气有些邀功,边说边在樱花树下四处走,想着那人一定是躲在树上去了,樱花叠雪,以至于人都看不见了。
　　 “那我说故事你听吧。”
　　 “好啊。”小女孩敷衍地应着,眼神在樱花树之间乱瞄。
　　 但是她的心神很快就被他的故事吸引了。他讲的故事大都不可怕,都是些山猫狐狸的小妖的故事,但也依旧有白骨骷髅,笑容和泪水,青萝晃神间看见樱花树上雪白的衣角,愣愣的问,“这些妖魔鬼怪你都见过吗?”
　　 “嗯,都见过的。”
　　 “他们怎么过的那么苦啊,你呢,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呀……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自嘲:“我睡了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三
　　 “你都不知道谁把你变成鬼啊？好笨……”说是这么说，青萝却觉得他可怜极了。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笨。”
　　 “你想家人吗？”
　　 “想是想，不过时间太久，当年认识的那些人，也都不在了。”头顶上白色的衣袖荡了荡，青萝觉得他一定特别伤心，于是用奶奶哄她的那种语气哄他，“你放心啦，我会一直陪你说话的，别难过啊。”
　　 那人从重重枝桠上坐了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依稀能分辨出那张十分漂亮的脸。不是那种像女孩儿的漂亮，她也不会形容，就是觉得很漂亮，比她认识的镇上的任何人都要漂亮，让人非常想要亲近。
　　 少年的笑容隐在重重叠叠的花朵间，隐在萤火细微的光晕里，看上去比任何人都要温柔，“那一言为定。”
　　 她低着头红了脸，越发难为情，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既然你说的那些鬼怪有的走了，为什么你不走呢？一起走不就有很多伴儿了吗？”
　　 “我本来想带她来看樱花，看萤火。”少年的声音清润润的，“她说很想看樱花和萤火，但是樱花怎么会和萤火一起出现呢？我问了许多人，后来听人说这里的夜晚是有萤火，有花香，所以我想来看。”
　　 少年胆大，不觉得被说得诡异的篁园有多么可怕，总是想给自己喜欢的女孩想要的东西，结果他也真的看到了……满园的萤火，樱花盛开，美丽不似凡尘。也不知花香醉人还是人自醉，他竟然就在樱花满地的篁园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樱花竟然开了好多年，萤火也好像永远不会消灭，”他淡淡地说，“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没有来。”
　　 “咦……”青萝揉揉自己的小鼻子，“兴许她来了，但是进不去呢？如果不是你让我飞进来，我也进不来啊。”
　　 “你说的也是。”他说完这句就沉默了。她看着少年在树上侧了侧身，于是自己便看不见他的脸了。
　　 青萝百无聊赖的捡着地上的花瓣，看到不远处草丛里一闪而过的小蛇时突然计上心来，樱花林传来小孩哼哼唧唧的哭声，少年的声音响起来，“怎么了？”
　　 “有蛇，它咬我……好疼……”她的哭声放大了。
　　 正想着怎么挤出几滴眼泪，她感觉到少年从背后靠近她，声音里透着急切，“咬到哪里了？我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女孩突然转过身，抓住了他的手，“抓到你了！我就是要看看你……”
　　 青萝也呆住了。少年的手冷得像冬天里的冰，但这并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他的胸前……他的胸中似乎是空的。破碎的白衣已经挡不住身后的明灭萤火，但是那血迹不会干涸，鲜红的颜色不知道流了多少年……
　　 她看着少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都说了，你不会喜欢的……”
　　
　　 四
　　 篁园传来小孩儿尖细的尖叫和哭声，不知道惊醒了几个人。有胆大的终于劈开了陈旧的木门，拨开荒草看到了根本不属于人间的景色。
　　 青萝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梦里说了什么话，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奶奶担忧的脸，奶奶摸着她苍白的小脸问，“记得奶奶以前和你讲过江家小姐的故事吗？”
　　 “记……记得的。”
　　 江家还存在于这个小镇上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依稀记得那是个非常短的故事。江家就一个姑娘，身体自幼不好，京里来的有名的大夫都说活不过十六岁。她喜欢过一个男孩，男孩也喜欢她，但是后来身体越来越差了，她不想让男孩看到她憔悴得要死的样子，所以对那男孩说，想要看樱花和萤火一起飞舞的样子。她觉得男孩走出小镇，一定能认识更多的人，见到更多的好女孩，那样就会忘记她了，她就算死也会安心。
　　 “但是男孩一直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离开家就失踪了，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江小姐以为他只是忘了她。虽然还有遗憾，却也是开心的。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他是不是回不来，她总觉得她喜欢的男孩会被很多人喜欢，会一生幸福无忧，和相爱的人白头偕老。
　　 “青萝，”奶奶揉着她的头发，“傅家这宅子，很多年前便是江府。”
　　 青萝将脑袋埋在被子里，闷闷地说，“那……那我走之后，篁园里的人呢？”
　　 “篁园里没有人，只有零落的萤火和满地的残花，镇上的人说，要把那些妖花都烧掉。”
　　 五
　　 镇上的人要烧掉篁园的樱花，一个小孩根本无法阻止。但是樱花被烧的那晚，她还是绕过大门爬了那棵枯槐。叫少年送她下去时，却根本没有人应声。篁园的樱花谢了好多，萤火稀疏，突然让人觉得十分寂寞难受，她想她一定是让他伤心了。
　　 明明他从来没伤害过她，也没想要吓她，都怪她自己胆子不够大。
　　 青萝颤颤巍巍跳了下来，来到那天她躺过的樱花树下，轻轻地摸摸树干，“奶奶说，江家小姐是骗你的，她其实只想要你找个好姑娘，她生病活不久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萤火和樱花，但是我可喜欢了，就像喜欢你一样。”
　　 “对不起，如果我不哭，你就不会被打扰了。但是江家小姐既然是骗你的，就一定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所以，你不要等她了，对不起，都怪我……他们要烧掉你，都怪我……对不起……”
　　 她一直等他出来，他却一直没有言语，直到她哭累了，哭到昏昏欲睡，被村里的人抱回了家。
　　 模模糊糊的梦里，她觉得有人坐在了自己的身边，安静地看着自己，她能感受到那目光的温柔，但是她却没有醒过来。
　　 翌日，她被奶奶从昏睡中叫醒。天色微明，她昏暗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却有萤火的幽光在纱縵之间闪烁，而在她的床头，插着一株沾着清晨水露的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