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不相忘(小说)
陈镇扬起嘴角,径直把行李包扛在肩头,转身跑向学校对面的中央公园。周瑶只好跟着跑过去。
直到6点,校门已经关上,整条沸沸腾腾的大街只剩下最后几余夕阳的光与热度。
不远处打球的身影像南方大雨一点一点敲打周瑶的心口,心慌,幸福,是什么?是喜欢吗?
周瑶突然想笑,真的好好笑。才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懂什么叫喜欢,怎么就这么轻易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家境贫苦,只与母亲相依为命,而她不曾奢望陈镇会与她同甘共苦,一个家境优渥的富家少年,将来要走的路定是与自己背道而驰的,早知道将来的结果,又何不现在就狠狠放下吧。可是,她却贪恋他的宠爱,他的在乎,他的心意。
周瑶抬起又低下头,眼泪已经涌到眼角,却又被生生逼回去,远处的篮球架也变得模糊又清晰。
陈镇,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挥霍得起青春……周瑶没再往下想,这是她的秘密,是说出来也不会被理解的沉重。
陈镇打完一场跑过,他要毛巾,周瑶把毛巾扔给他,他要水,周瑶把水瓶扔给他。
“哎哎,阿瑶,怎么变这么凶了?”他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毛巾一圈下来已经湿透。
那一声“阿瑶”融化了一切。
她走过去,拿起毛巾,帮他擦了擦脖子。
陈镇怔住,但很快把水瓶又递给周瑶,周瑶伸手去拿。陈镇却一把握住周瑶的手。周围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你!”周瑶往外挣。
陈镇却像预料到了一般反握更紧。
周瑶定定地看着陈镇,四目相对,竟忘了挣脱。
“陈镇,你又做傻事了,我要生气了。”
他突然变得认真,让周瑶措手不及,“在你面前,我一直在傻事,但我心甘情愿。”
晚上11点,书桌前。
周瑶埋头写完计划中的作业后,又忍不住摸了摸右手。
“在你面前,我一直在各种做幼稚的事。”她又想起6个小时前那双黑钻般吸人魂魄的眼,又忍不住捂住发红的脸,心脏又跳动,剧烈的。
是《倾城之恋》。范柳原对白流苏说:
跟你在一起,我就喜欢做各种傻事。
相遇,你乱了阵脚,我乱了心跳。
五
平安夜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从清晨天未亮一直下到晚自习下课,还在纷纷扬扬。
晚上回宿舍,周瑶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妈妈她明天下午要留在上自习。说这话的时候,周瑶的眼睛只敢看着宿舍那扇木门。她又撒谎了。和陈镇在一起后,她要熬夜写第二天的作业,要用大把大把的假期时间陪他,要对父母撒谎。很多时候那些沉重的负罪感压得她难受,只好在一次又一次的考试中获得原谅。
她送给陈镇一条围巾,红色,仿羊绒的。每个夜深人静周瑶偷偷点着床头灯,织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不在悲伤的夜晚。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洒满阳光的鲜红,在围摆配有深黑色的字样:瑶瑶不相忘。
那晚在风雪中,她一圈一圈地给他围在脖子上,仿佛圈紧了,就一辈子解不开了。
“周瑶,你信我,我不是与你儿戏,我会好好学习,与你考上同一所大学。”
“周瑶!”他在风雪中喊她的名字。
“陈镇!”这个热血男儿给她的影响已经无法想象。
周瑶回想起时,觉得世间最甜的,抵不过直呼喜欢的人的名字,连名带姓的。
那年还未实行异地高考。分别在即,陈镇害怕她一去就从此失了联系。那个西南小地方,那么远,那么偏,他们怎么通话,怎么联系?整整半年。
“我会去看你,等我。你给我你老家的地址。”
“陈镇,你也信我,不要去看我,好不好,我们那边穷乡僻壤,你完全不认识,很危险的。我们认真复习,准备高考,好不好?等高考结束那天,我会到居委给你打电话。”
“你想我怎么办?”
“我会写日记,想你一次写一次。”
“你拿着这个,”他把一张票放在她手中,“这是明天早上6点半的火车,我们去一趟南京清凉寺。”
周瑶双眸发亮,南京,她曾与他说过那是她最爱的城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我们去祈福。”
那天,他们像虔诚的信徒,一对善男信女,跪在地上,叩了三叩,双手合十祈福。
“快说,你向佛祖许的什么愿?”
周瑶抿嘴只笑不语,“那你呢?”
陈镇张口就要说,周瑶连忙做出“嘘”的动作,“别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陈镇看着那双细细亮亮的眼睛难得的发出狡黠的光,突然抓开她唇前的手,一把把她拥进怀里。
“你不是信马克思主义的吗,阿瑶也信这个?”他的气息像夏日里的薄荷。
只是几秒钟,脑子一片空白,视线只余余光能看到东西。看到石路旁有块巨大的石头,一只壁虎迅速窜进石缝里。头皮迅速发麻。
那天下了火车,夕阳还有最后的余晖。陈镇的朋友开着机动车在车站门口等着,还是张扬的发型,张扬的色彩。陈镇骑着机动车带她回学校,她坐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想往前蹭,陈镇一点一点向她靠,她回头想瞪眼警告他,却不想,和走在马路边推着烧烤车的母亲打了个照面,只是一眼对视,她看到母亲迷茫而震惊的脸色,只是一瞬,她肝胆俱裂,原来娇羞的笑容早已在那一刹那裂得七零八落。
“……陈镇!快停车!陈镇!是我妈!”
“什么?”摩托车的速度太快,陈镇还没来得及刹住车,在偏头看周瑶的下一秒失了方向,朝左前方的那片土坡冲去。
所有的惨叫尖叫仿佛失了原来的声音,周遭已静得只余山坡被翻滚激起的黄沙缓慢而又迅速上扬坠落。
摩托因惯性被甩进湖中,他们俩人直直滚下碎石沙泥堆成的一个斜坡。没有疼痛,没有声音,只有一个死死护住自己的怀抱和无尽的眩晕。
……
周瑶绝望地站在厨房门口,母亲几乎要昏过去,她起早贪黑,牺牲了一生的自由幸福,却换来女儿的不知廉耻与一次次的欺骗。衣架的鞭笞一次次地落下,难听的话一遍遍地喷在头顶。是她的错,全错了,他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全天下都反对他们在一起。那时太小,不知道未来有太多的可能,无论她如何辩解如何求情,除了分手没有他选。
农村出来的妈妈观念太强,周瑶看着夜里躺在不足狭小床上的妈妈,生活的苦难一下子被狠狠地唤醒。她发了毒誓,不会再和他走近,不会再做这样“愚蠢”的事。爱情与母亲,孰轻孰重,早已排好序。
不管对他的感情有多么无法割舍,就像缠藤的树,藤断了,树也死了。
他还躺在医院啊。是她害惨的他,是她,不是别人。
她走了,回到了本不该离开的地方。离开了本不该来的地方。好像是命运不小心喝了酒,糊涂地安排他们一场草率的相遇,然后发现失误后草率地结束。
高考失利,她没有考到南京,后来以第一的成绩考研来到这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城市。
那大学四年,她仍是独身一人。她是中了魔症,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写了许多的日记,每一篇都是黑色而甜蜜的思念。
陈镇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抛弃他十几年的母亲正在重症室门口与医生谈着话,他看到父亲的西装外套正挂在病房的衣架上,他看遍屋子,没有一点那个人的气息。
陈镇冷漠地看着床边的心电图,仿佛世间都变成了荒漠。他挣扎着爬起来,却突然发现右腿完全没有知觉。
等待永远是蚀人心骨的蛊虫,一点点撕裂尚有的一缕希望。
王然送来一封只有九个字的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陈镇再不曾见到周瑶,从山坡滚下的时候他看了她最后一眼,满目的惊慌与崩溃,那双曾经装着深深忧郁的眼睛,那一刻失了所有光彩。
在那场事故后,他听从母亲的话,飞去美国接受右腿复健治疗。他是怀着一身的恨离开。他觉得他们不至于这般不堪的,事情处理得这么糟,在那时他竟无能为力。从哈佛毕业后,他没有选择继续留在美国,也没有选择接手爷爷的公司。他去了马来西亚,在吉隆坡起手自己的旅游事业。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公寓,关于那些惨烈的梦境,在倒头就睡的夜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六
五月,周瑶飞往马来西亚,总部准了她六个月的年假,不过亦有少许任务在身。
她不知是休假还是寻找,或者是为了了结一个长久的心愿。
她打开博客,点开私密日记,拨到最底下的一篇。忘了是在哪个深夜里写的。是一封信。一封不知寄往何处的信。
陈镇,最近还好吗?我又想你了。你一定笑我傻。也只有想你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的,就像一只能感知悲欢的麻雀。一只被关在象牙塔里的麻雀能有什么欢快的事呢?我常常想,我这辈子最勇敢的事就是当初和你在一起。那些日子,我是那样的不同,那样的有朝气。
你可能不会知道,离开你的那年高中,我在每个熬夜学习的夜晚,失眠想你成为我第二天继续奋斗的动力。当我意识到自己不想再成为学习机器的时候,我不可能再变成那个学习成绩最好的自己了。可悲哀的是,我还在这条路上步履蹒跚。寂寞的夜晚,整个宿舍安静得像在幽林的深处,听着窗外摩托车声呼啸而过的突突声,心纠成一团:那会不会就是你。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好像我生活充满了尽是无法超越的阻碍。
每天我都在计算,每年我都在思念,认识以来13年了,却有10年不曾相见。你可能忘记我了,可能在恨透我之后,发现我不过你青春路上某个过客之一。今天打辩论,与临校比赛,我们被对方的二队打得死死,我竟没有一点懊恼。那个三辩与你长得很像,我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抬起头,我可能快要忘记你的模样了。
七
人们都说,越是长情的人,越是薄情。幸运的或许是两个相爱的人,都选择了做深情的那个。只对一人深情,只对一人长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