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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四四方方的温暖(散文)


作者:朝朝 秀才,2414.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796发表时间:2017-11-06 09:38:20
摘要:散文

四四方方的温暖(散文)
   记不清父亲往火柜上刷了几道土漆,我只记得我站在边上,看得眼皮沉甸甸的,再也撑不开了。我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夜里,我被尿胀醒,起来解手时,刺眼的灯光下,父亲还在弯腰刷柜子。土漆的气味灌满屋子,像幽灵一般的夜色一样,在整个院子里无声无影地回旋着游荡。
   终于漆好了柜子。栗色的土漆,半透明的浸染在柜面上,水曲柳材质上的年轮,酷似套鞋饼干的卵形花纹,一轮一轮地旋转在透亮的漆膜下面,精致极了。
   父亲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艺,一边说,土漆就是好,漆膜蛮亮蛮厚,经擦经洗,开水烫得,炭火烤得,屁股磨得,又没有毒。
   母亲站在一边,看一眼漆得一缸清水一样暄亮的红漆火柜,欢喜地说,好漆水,蛮喜气,蛮乖泰呢!
  
   四
   土漆漆好后,要防灰尘,尘埃落在未干的漆面上,就破坏了漆膜,永远擦不掉了。父亲在火柜四周立几根木条条,木条子上遮盖几张旧报纸,为柜子遮挡灰尘。
   土漆难得干透,冬天的脚步已经临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可没干漆面的火柜不能使用。每天我都会去看报纸掩盖的柜子,盼望着它的漆水早点干了,可以烘火就好。
   在那些焦灼企盼的日子里,火柜就像我无比思念的一个人似的,被我时刻牵挂。
   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父亲终于揭去了报纸,像为我们的火柜举行盛大的揭幕仪式似地正式宣布,土漆干了,可以烘火了。
   哦,有新火柜烤火啰!姊妹们一齐欢呼雀跃起来。早上的严霜与寒冷,在我们灼热的呼喊声中,顷刻间消融和节节败退。
   快烘火!父亲一个劲地催促着母亲。
   烘火是武冈土话,意思是点燃炭火。
   母亲欢喜得屁颠屁颠,从堂屋窜到灶屋出,到处寻找一口闲置很久的铁锅子。
   终于,在灶屋档头的竹鸡笼上面,在一堆鸡毛鸭毛与尘年往事之间,隐藏很深的铁锅子,被母亲一把揪了出来。
   其实,这是一口破烂的菜锅子,煤火的毒舌,早就将锅屁股舔得千疮百孔,连补了好几回的补巴,也被烧穿,无法炒菜。可母亲说,炒不得菜也不能丢,还可以做火盆烤火。
   我家的东西,像这口补丁摞着补丁的铁锅子这样,不仅是物尽其用,而且是超期服役的比比皆是。鼎罐的补巴,像受戒的和尚脑壳,一个疤紧连着一个疤。水桶的襻襻断了,接起来继续用。舀水的勺把与勺子脱了节,烧一个眼,穿起绳子缚紧后,照样舀水。连古老的秤杆尾巴,也是接上去的。
   母亲在锅底铲几铲煤灰,劈开长长的方木架到锅上,搁一把薄薄的刨花作引火,一划火柴,点燃我们一家子的暖冬。
   火的精灵,在雪色刨花上逗出明蓝的焰苗,很快抖开一小匹透明的丝绸,酷似敦煌的飞天舞女,甩着水袖,将身子扭成螺旋的曲线,一边喳喳惊叫着,一边在柴架上扭腰摆胯地高蹈起来。
   火越烧越旺,高高的柴架被一朵朵焰火紧紧包围,活像许多面小红旗乘风鼓荡,发出快乐的长啸声音。
   母亲说,火在笑,有客到。
   好大一盆火,冬天里的一把火,人见人爱。院子里的人倾巢而出,团团围定大火,伸出手掌取暖,像是准备为优美的火之舞鼓掌喝彩似的。
   都说柴火最上身,最暖人,一院子的人都喜欢烤这种特上身的柴火。哪家烧起柴火,就往哪家跑。
   对门的娘娘、天师,隔着天井的张伯娘,站在熊熊大火面前,转着圈儿烤自己,烘了前身烘后背,将自己烤成不断翻转着的玉米棒。
   这才是真正的热身。柴香与话语的香味,乘着火光热力的翅膀,高高飞翔起来,在院子里上下翻飞回旋。
   往往是火焰越高,人们的心情愈亮,谈兴越高。
   娘娘一肚子的相公小姐、狐狸精和稀饭野鬼聊斋。天师的法水,是砚池塘出了名的牛掰。张伯娘一亮高嗓门,尖利到裂帛穿云,在火面前说话,糟爽得崩崩脆。
   还有清早起来进城打淤的汉子,挑一担圆鼓鼓的木淤桶,一面踏进院子,一面嚷着:娘卖卡的,老子毛都冇干,就得起来进城打淤了!
   打淤的意思是挑粪。大粪叫大淤,小便叫小淤。卡在这里要读去声,是武冈人骂人的痞话。
   那年月,小城近边圆转的农民,喜欢进城积有机肥,厕所的粪尿被他们掏去,还给钱呢。大瘀一角钱一担,小淤五分角一担。连院子里的地皮,也被刨地三尺,挑到田地里去做肥料。不像如今,都施化肥,不用有机肥,都嫌积有机肥又脏又累,结果田间地头长出来的东西不好吃,不香了。
   汉子看到有火烤,连厕所也不寻,淤也不打,撂下淤桶,就往火边凑。伸出皲裂似树皮的手背,直接往火舌上烧。冻僵的手,只有猛火燎手,才有温暖的感觉。
   “毛都冇干,就跑出来打淤了?“天师一边烤火,一边开玩笑地反问道。
   “是呢!“汉子裂嘴笑着回答。
   “那就留在被窝里打炮,不打淤了,还跑出来做么咯,外头冷么冷死人!“天师说笑话从不打草稿,自己蛮严肃,青着脸,盯着面前扭来摆去的火尾巴,好像是看到一个光屁股妇人,在他面前扭来摆去,好撩人似的。
   天师说出这话时,不看汉子,也不笑。
   旁边的人一听,轰地笑开了。笑浪泼在火上,火眉子都颤抖了,刹时矮了一截,火差点被泼熄呢。
   院里其他人的笑声,都比不上张伯娘的笑。张伯娘的哈哈打起钵钵大,笑起的样范和声音,真像只刚下了个双黄蛋、喜欢报喜摆功的老鸡婆娘,脸上眼里放着红光,“咯咯咯”地唱得蛮起劲。
   也许,早上烧起的火盆柴火,点通了人们的笑穴,人们一边烤火一边说笑。
   火不仅烘暖了身子,还融化了隔阂,烤软了脾气,大家在火边相处,格外亲密。
   心与身挨得那么紧,心境好得不得了,说什么皆带笑意。火光是一杯醇香扑鼻、烈度灼人、后劲十足的美酒,不用喝下去,仅拢近闻它一闻,就让人醉得不轻。
   你看火边的男女,人人的面颊飞上朝霞桃花,花红灼灼,霞彩绚丽。妇人真是粉面桃腮胭脂色,醉态迷人,与不烤火的时候相比,判若两人。
   男人呢,脸上有红有白,水色几好,又没有一身酒气,真是好看。
   柴火在燃烧,心语被烘暖,话匣在打开。
   人们围着火盆里的大火无话不说,无笑不谈,谈天说地,摆龙门阵,扯古道今。从砚池塘巷东头的雷胡子,扯到西头卖发糕的金山垮垮,从杨家祠堂的黎家哑巴,说到邓家大院曾家的满妹子,什么话语都可以拿来过过火,翻炒一下,就感觉人情很暖,日子很香。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烘火的木柴燃烧好一阵子之后,终于烧完了最后一段柴竿,所有的木柴,都变成通红的木炭,像切开的没有籽的西瓜瓤,红得发亮。没有火焰,也没有烟子,这时候的火,完全可以端进火柜,人坐进火柜,享受美仑美奂的“温室效应”啦。
   母亲蹲在火盆边,用板铲铲起边上的冷灰,盖在红炭上。这是为火降温,此时的火燃得太大了,得用冷灰盖一下,要不然,端进火柜里,会将柜架烧断的。等到大火过了身,再扒开灰堆,加些木炭进去。早上烘好的火,添了木炭,可以从早烤到晚呢。
   烤野火的人们,虽然谈兴仍高,但知道这火不能再烤下去了,也就自动离开,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五
   眼见母亲用两块湿抹布,包裹住滚烫的火盆耳子,双手攥着耳子,直起腰身,就将一盆大火——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从堂屋端进了屋里,再打开新火柜的双开门,把火盆顺着柜底滑到柜中的圆口上,让火盆屁股稳稳地坐在柜中央。
   快坐进去烤脚!母亲撩开火柜上的盖脚被,催我们入柜。
   母亲烘好了火,立刻转移战场,救火似地扑向灶屋,忙着做饭。
   不知其他地方有没有盖脚被一词,我不得而知。其他地方的小被子,肯定是有的。武冈人喊的盖脚被,其实就是一床小被子。这被子比着火柜的长与宽制作,刚好能盖住柜子。
   火柜里面的架子,母亲擦拭得干干净净,不允许穿鞋进去烤火,只能脱了鞋,穿着袜子坐进去。
   人坐进火柜,就用这床盖脚被覆盖火柜和身子。这样,下半身完全置身于封闭的火柜里,热量不易泄漏。
   这真是人坐进火柜,如坐春风,如入保温箱。
   刚烧的火盆火,热线扫腿,火力特足,感觉好似火有一种很强的升力,能将人浮了起来。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火柜火烤着腿脚,烤不到身背,上半身仍然晾在风里,晾在隆嘎隆通的老屋里,寒冷依然袭身,与下半身的暖烘,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只有斜着身子,完全躺进火柜里,头枕着柜边,身上盖一床盖脚被。这样,一个人霸占整整一个火柜,才完全不冷。
   整个早上,我就坐在烘好火的柜子里,打开课本,大声背书:“小河流过我门前,我留小河玩一玩,小河摇头不答应,急急忙忙去浇田。小河流过我门前,我请小河站一站,小河摇头不答应,急急忙忙去发电……”
   稚嫩的书声,淹没在灶屋铿锵的锅铲声中。菜香飘来,馋得我嘴角的涎水,不争气地溜下来,滴湿了书页。
   菜一炒好,我赶紧从火柜里抽脚走出来,去灶屋揭开鼎罐盖子舀饭。
   碗里的饭堆个老尖,用瓢使劲拍紧,再添上两瓢,才去桌上夹菜。
   夹了菜,端着老大一碗饭菜,再次脱鞋进入火柜。
   坐在柜子里扒饭,打着包口,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早上不可能在火柜里待上很长时间,吃了饭,就得去上学。
   俗话说,火烤不得,越烤越萎。从火柜里一走出来,就好像从汗蒸室突然掉进冰窟窿里一样,温差如此悬殊,真让人接受不了,全身冷得直打颤,如同筛米糠似的。
   我们上学,父亲上班,屋里只剩下老婆婆和母亲。新火柜里的火空起了,为让炭火延续的时间更长一些,母亲舍不得烤火,我们前脚走出院子,她后脚就将火盆从柜里端出来,用铲子将火盖上灰,不让炭火继续燃烧。
   直到我们放学回家,也才将灰从盆里扒开,让我们进柜烤火,蹲在柜里做作业。
   母亲还尝试用木渣替代要钱买的木炭。木渣是从父亲所在的木器厂挑来的,免费凭票供应,不要钱。
   早上烘火时,先在火盆中间挖一个坑,将灶屋盛木渣的竹篓搁到火盆边,铲几瓢木渣填到火盆坑中,再在木渣上头架起柴棍烧火。等柴棍烧成了炭火后,下头的木渣就会慢慢地持续引燃。
   这样的木渣火就不是烤火,是薰肉。浓浓的烟子,从盖脚被下面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将人与物全部笼罩,坐在火柜里,眼泪都薰出来了。烤这种木渣火,身上就会沾附烧焦的木渣气味,焦香焦香,老远就能闻得到。
   母亲深知木渣烟雾,不利孩子健康,她往火盆里搁木渣时,就注意投放的数量不能太多,木渣燃到我们放学归来时,基本烧尽最好。
   她主动将烟雾留给自己。我们从学校回来时,她就添上木炭,让我们烤没有烟雾的白炭火。
   可以说,火柜的记忆,跟温暖与寒冷、幸福与清贫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每当忆起了它,温馨的感觉中,就会飘逸出这种令人窒息的木渣烟雾,体味到其时的生活是如何艰辛。
   亦从这件生活小事上,看到我的父母是如何爱子、惜子。其拳拳舐犊、护犊之情,该是如何深沉与博大!
   我可怜的父亲与母亲,为一家人的温饱操碎了心。
   父母为战胜严寒,在极其困难的经济条件下,想尽一切办法,竭尽全力地让我们暖和起来。
   父亲母亲用他们这种独特的方式,终于打赢了我家严冬驱寒的保卫战,让我们的日子冻馁无虞,顺利度过南方无暖气的漫长冬天。
  
   六
   夜晚的火柜,是孩子们的天堂。
   母亲炒完菜,就将柴灶里的火子铲出来,添到火盆中。
   火子,是武冈人对干柴烧成红木炭的称呼。那些炸开红星星、舞着蓝裙子的火子们,被母亲从灶膛里一一扒出来,撮到火盆后,火势太旺,得盖一层薄薄的柴灰才行。这样,好让它们燃烧得更持久一些。
   姊妹们端着碗,争抢着跳进火柜,臀挨臀,腿碰腿,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将浓浓亲情和全家福,坐成一个整齐的大圆圈、大团圆,一同坐进暖融融的春天,美美地共进晚餐。
   火柜里,嘴上的饭烫菜烫,被炭火烧得脚板皮滚烫滚烫,往往是饭没吃完,就被吃出一身大汗,烫出一身大汗。
   饭后,赶在天黑之前做完作业,好将时间留给火柜。
   做完最后一道算术题目,就去灶上打水洗脚。赤脚泡在热水里,听外面北风呼啸,不由得打一个寒噤。
   这时候,父亲一个人斜躺在火柜里,身上盖着厚厚的小被,饭后觉正香呢。一个接一个扯炉风箱般的呼噜,打得惊天动地。
   真奇怪,一当我们泡完脚,准备上火柜的时候,父亲的呼噜就戛然而止,好像他有第三只眼,我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似的。
   只见他从盖脚被底下,伸出一只手来,一抹嘴角梦的涎水,一个鲤鱼打挺,从柜里坐起来,挪到柜边上,靠着竹壁坐下。
   他这是腾出空地,好让大部队的我们进入火柜。
   冬天夜里的火柜,是我们孕育快乐的温床,是驰骋想像的阔大空间,是认知世界与社会的第二课堂,也是放飞儿时梦想的神奇地方。
   火柜里,不用我们催促,如同前世就约定好似的,父亲喝一口茶水,润泽一下喉咙,轻轻地咳嗽一下,清一清嗓门,就打开话匣子,给我们讲一些天南地北的见闻,讲他从生活与书本上获知的日常知识,也会说一些令人捧腹的哈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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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火柜, 南方部分农村地区冬季烤火用具,是木制的方形无盖立体框,高到大人的胯部,底面中部有一个洞,用来放置盛火的圆形铁盆,上边四条边做得像凳子宽度,用来坐人,一条边能坐三两人。天冷了,用铁盆装上烧得旺旺的木炭,人坐上去,再盖上被子,那是相当的暖和。文章详细地描述了父亲自行设计,自行加工,自行刷漆做成一个火柜的经过。文章最大的亮点是语言活泼有趣,有着地域特色。例如:“隔着天井的张伯娘,站在熊熊大火面前,转着圈儿烤自己,烘了前身烘后背,将自己烤成不断翻转着的玉米棒。”由于火柜是长方形的,因此,文章标题便制作成了《四四方方的温暖》。说实话,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升起了一股亲情的温暖。推荐共赏。【编辑:湖北武戈】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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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湖北武戈        2017-11-06 10:59:58
  四四方方的火柜,四四方方的温暖。欣赏了,问候朝朝。
与江山作者共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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