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海边琴声
落潮带走了雾蒙的水气,日头亮起来,恹恹地贴在头顶上,像只懒睡的猫。远处,裸露的海滩水光如镜,赶海的人影、静泊的渔船都被流动的蜃气揉搓得七零八碎,恍若河水里漂浮的杂物。
苇草搭的渔铺前,水拐子在铺台上分拣一堆海货,阳光从头上一块遮阳网漏下,涂了他一身跳闪的斑花。海货快拣完时,水拐子抽出腥腻的手,冲晒网的背影说,给我拧棵旱烟,犯瘾了。背影好像没听见,继续抖着晒绳上的网。水拐子喊,大黑脸,叫你拧棵烟!背影扭过身,那脸真如天上掉下的一块黑云。
都忙完,大黑脸也拧了烟,坐在水拐子对面,两人抽着烟,都无话,他们的话好像早就说尽了。几声水鸟叫,如细亮的纤刀划破了岑寂,他们突然想起昨晚的琴声,都把目光伸向滩上边的河湾码头、绿油油苇荡和不远的村庄。
水拐子说,你估摸估摸,那琴声今晚还来不?大黑脸说拿不准。水拐子又说,那琴声从哪来?是啥人拉的?大黑脸说,拿不准。
昨晚,日头沉下去,天还不是很黑,他俩坐在铺前喝酒吃饭,琴声就飘过来,他们的心像被突地撞了一下,大黑脸手捏的酒杯悬在嘴边,水拐子剥蟹的手也停住。他们站起身,目光在海滩上搜寻。可琴声像从天空飘来的,又像贴着海水游过来,虚无缥缈,又真切动人。他们听着那琴声,喝了很多酒。
船在海沿下,被一条绳索拴在岸边铁锚上。铁锚锈迹斑斑,像只大瘦虾有气无力地牵着船。绳索在风里悠荡,船在细浪里摇摆,就把日头悠摆过中天。
琴声驱走了寂寞,他们居然有了话题。大黑脸说,我还觉得那乐器是二胡,只有二胡才拉出那样好听的音儿。水拐子摇摇头,绝对不是二胡,它比二胡音儿细、绵。我猜呀,它的琴箱只有碗口大,琴杆长长的,弦儿细细的……水拐子眼珠斜吊在眼角,边想象边比划。大黑脸笑了,你说的那是唱乐亭大鼓伴奏的三弦,手拨拉的!三弦能拨拉出那么好听的音儿?嗤!水拐子说,反正不是二胡,也不是板胡,更不是手风琴、脚踏琴啥的,这些乐器早年村里演节目咱都见过。好像是电子琴……也不对,我孙女弹出来的可不是那个味儿嘞。大黑脸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说,到底是个啥?
水拐子憋了半天,说,是个啥,连我都不知道,你就更不知道!大黑脸认定是二胡,水拐子也认定不是二胡,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商定,等那琴声再响起,寻过去看个究竟。
两人又抽起闷烟,沉寂如一张大网覆盖着他们。
码头那边开来一辆小货车,被升腾的蜃气揉成模糊的一团。到了近前,响两声喇叭提醒,有来人了。其实用不着提醒,小货车一出现,俩老人早把它收进视野里。小货车停在渔铺边,跳下一个女人,见了俩老人,笑盈盈说,二位大叔,海子让我来这儿收海货。女人四十来岁,扎条马尾辫,脸不白,笑起来却很好看。可老人不认识,疑惑地盯住女人上下打量。女人好像意会到什么,掏出手机拨通海子的电话,仍笑盈盈递过来,两位大叔,你们谁跟海子说话?水拐子起身接过手机。海子说,女人是他们船的老客户,日子过的不容易,从今天起,你们的海货不要卖别人了,专让她来收。水拐子说,凭啥让她收?你咋知道日子不容易?海子听了,没好气地回了句“人家有特殊情况”就挂了。
水拐子有些生气,脸拉老长。海边祖上有讲究,女人一旦挨了船,会沾上晦气。这话水拐子虽没说,大黑脸却从他脸上看出来。大黑脸凑到水拐子跟前,翻眼瞅了他好一会,“嗤”地一笑,你想抱着臭讲究进棺材?咱可不信那邪!既然你姑爷放了话,这面子说啥得给!回头冲女人说,闺女,就按海子说的办,以后海货由你来收,今天的海货都在铺台上,是单要拣好了的,还是连杂货一起兜?一起兜价钱便宜点。
女人看一眼铺台,说,一起兜吧。回头冲小货车招呼,车小兵下来,帮妈把泡沫箱拿过来!车门打开,伸出一个小脑袋,问拿几个。女人说,六个,不,七个吧,还有电子秤。小脑袋听了,脚没落地直接从车门跨到后车厢,把泡沫箱扔下,跳下车搬过电子秤。女人麻利地过秤、装箱、加冰、封箱。装车时,水拐子和大黑脸主动搭手帮忙。无意间,大黑脸看到车楼后座上一件东西,脑子猛地一闪,悄悄拉过水拐子指给他看。水拐子一拍脑门大叫,我怎么没想到哇!我认得它,叫小提琴,昨晚就是它的音儿!我说不是二胡就不是二胡,你输了吧?大黑脸梗起脖子说,我也知道它叫小提琴!水拐子说,拉倒吧,你知道为啥不说?大黑脸说,你知道,为啥你不说?
女人过来要算账,被大黑脸抬手挡住。等等,闺女我问你,昨晚上是不是有人拉小提琴了?谁拉的?女人看着大黑脸,一脸诧异,说,昨晚是我儿子小兵拉的……怎么啦大叔?
大黑脸和水拐子同时扭头看小脑袋。小脑袋静静地站在海沿上,两手叉腰背对他们,不知是看船还是看海。水拐子生怕惊扰孩子似的,压低声音对女人说,你儿子才多大就拉那么好,那琴声就像魔线,缠的人心痒,我们都听醉了,还以为是哪个大音乐家拉的曲儿呢!
女人笑了,说儿子十四岁,学琴五年了,今年想考县一中特长班,辅导老师给定下参考的曲子叫《丰收渔歌》,听说这是个名曲儿,比较难,考前老师让他到海边下工夫体验体验。一放暑假,她就带孩子赶过来,暂住在苇荡边两间旧屋里。
俩老人面面相觑,孩子考什么他们不懂,但不理解女人和孩子为何不住村里,偏住在苇荡边。那两间屋是看苇场的老刘头住的,一年前老刘头死了,就一直闲着。当他们说起那两间屋的用处时,女人说她知道,村干部都告诉了,她和孩子都不嫌,在县城,他们住的就是孩子爷爷死去的房子。女人还说,苇荡边清静,孩子练琴不扰人。
日头又沉下去一大截,风也停了,可滩下水面仍荡漾着微波细浪。女人要赶往县城发货,招呼儿子上车。可儿子不想跟妈走了,他说他要登上船看看,有好多问题想问老爷爷。女人说,你在码头不是登船看了吗?车小兵说,那些全是不带帆的机器船,可老师让看带帆的船,看,就是这样的船!车小兵兴奋地指着海沿下的船给女人看。女人面露难色,瞅着俩老人,眼神里说,怎么办?俩老人呵呵笑起来,让孩子留下吧!你放心走,我们会照顾好他的。女人道声谢,从车里拿出小提琴交给儿子,嘱咐道,爷爷爱听拉琴,好好拉给爷爷听,我很快就回来接你,啊?儿子有点不耐烦,说,好了好了,我都这么大了,总像哄小孩一样哄我,快走吧!
女人走后,两位老人带车小兵上了船。车小兵围着船桅,饶有兴致地看船帆,问船帆怎样打起来。老人发现,车小兵虽然稚气未脱,眼睛却像星星一样明亮,两颗黑眼珠像磁石,想把整条船都吸进去。大黑脸说,你想看打船帆?车小兵点点头,说想看。水拐子说,那好,爷爷打给你看,不过,在海边,帆不叫帆,得叫蓬,船蓬。车小兵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好像老师说过这事,不能说船“翻”。大黑脸说,童言无忌,说就说呗,咱没那么多臭讲究!
水拐子和大黑脸攥紧打帆的绳索,随一声声“哟啰喂——嘿!”的号子,船帆一点点升起。船帆打满,车小兵仰头端详,惊呼道,哇塞,好气派呀,真好看!看了一会,又失望地说,老师讲海面上飘着点点白帆,我看两天海了,怎么没看到它们呢?大黑脸笑眯了眼告诉他,孩子啊,你说的那是几十年前的景象,现在帆船早没有了,全海沿儿上就剩下这一条。那时候,天若晴好,海里白帆多得晃眼……水拐子抢过话头,对对,那时候,一到潮起,一张张船帆打起来,就像一朵朵白云,帆船装着满舱鱼虾,从海上飘啊飘啊,飘到河湾里,又到潮起,那些白云朵挤挤挨挨飘出河湾,飘啊飘,就飘到大海里,那景象,蓝天、碧海、白帆,呵呵,比电影里的都好看呐……车小兵听完,突然扬起两臂,冲大海喊,我看见点点白帆了!
很快,两位老人和车小兵混熟了。下了船,水拐子说,车小兵,你名字起的真好,车,在象棋里是统领大军将军,你是将军手下的一个兵,你爸爸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车小兵一下子脸色很难看,愠怒地说,别提我爸,他是个男渣!水拐子楞了楞,知道自己的话触到孩子的难言之隐,就避开了话题,说,小兵啊,爷爷提个请求,给我们拉段小提琴,中不?
车小兵眼睛又亮起来,可以呀,我正想练琴呢!他从铺边拿过小提琴。小提琴通身血红刺中了老人眼睛,就问琴的颜色为啥这么鲜亮,小提琴好像不都这么血红。车小兵说,这红色小提琴我非常喜欢,因为它有个感人的传奇故事,你们知道意大利小提琴制造大师尼古拉—巴索蒂吗?
水拐子和大黑脸摇摇头。
车小兵接着说,尼古拉的妻子叫安娜,她怀孕即将生产时,尼古拉想给他就要出生的儿子做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就在他日夜赶着制作时,没想到,安娜因为难产,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这位大师悲痛极了,他用深深的爱蘸着妻子的鲜血涂红了他制作的小提琴。从此,红色小提琴就在世界上诞生了。
俩老人听着,故事感人不假,但离他们太遥远了,意大利在哪,他们想都没想过,何况那个有一串绕口名字的大师?
车小兵看着爷爷愣怔的样子,说,算了,不说这些了。爷爷,你们想听什么曲子?大黑脸说,我们想听啥曲儿你都会拉?车小兵说,只要你们哼出我熟悉的曲调,差不多都会。大黑脸征求水拐子,拉个啥?水拐子说,就拉个《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个我最爱听。
车小兵把小提琴搭在肩头,琴弓粘上琴弦,一抖手臂,琴声就响起来。颤颤的琴音儿在海边流淌,俩老人仿佛回到了童年,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他们听着,情不由衷跟着曲调唱起来,先是小声唱,慢慢就放开了喉咙。
一曲终了,车小兵问还拉什么。大黑脸说,拉个《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水拐子说,对,就拉它!记得不,小学三年级,咱俩参加班里表演唱,就是这个歌。大黑脸说,咋不记得,咱班这个节目还获得了学校二等奖呢!水拐子说,那,今天咱们再来一遍表演唱?大黑脸说,就来一遍呗!
琴声又响起,两位老人并排站着,随熟稔的音乐节奏边唱边表演,伸臂、弯腰、转身……真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卖力。演唱完,他俩开心大笑,车小兵也笑。大黑脸说,真过瘾!水拐子说,真爽快!车小兵说,爷爷开心就好!
接着,他俩提议车小兵再拉一个《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车小兵说,是《中国少先队队歌》,开头一句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水拐子和大黑脸同声说,那是你们的队歌,我们的队歌开头是:我们新中国的儿童。车小兵让他们哼几下曲调,水拐子和大黑脸就哼唱了两遍曲调。车小兵反复试拉了几遍,说我差不多会拉了。两位老人就在琴声中高亢唱起他们小时候唱的《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俩老人唱完,仍意犹未尽,但他们忽然想起车小兵是来练琴的,再不能耽误孩子的时间,就说他们累了,想歇歇,让车小兵赶紧练习参考的曲子《丰收渔歌》。
车小兵从小布袋里拿出乐谱本,却没有谱架。俩老人琢磨一番,抽下几根网杆插在地上,扎起一个“A”字形简易谱架。车小兵打开乐谱本,俩老人看到,书页上爬满弯弯曲曲的线条和一些小黑豆芽。水拐子问,这些是啥?车小兵说,是五线乐谱啊。大黑脸问,咋没有都、软、咪、发、嗖?车小兵笑了,爷爷说的那是很多年前的乐谱了,现在老师都教五线谱,五线谱是世界上通用的。
水拐子和大黑脸惊愕地相互瞅着,始终没明白五线谱怎样唱。
琴声响起,两位老人坐在车小兵面前,凝神静气听着和他们过去不一样的乐曲。日头落到西天边,晚霞映红半边海水。渐渐,他们好像听懂了,哪段曲子说的是渔船扬帆出海,哪段曲子是大海上撒网捕鱼,又哪段曲子讲述着渔船归来欢乐的景象,他们甚至听到了当年他们站在船头大声的吆喝,看到渔家男女一张张喜悦的笑脸。
琴声把俩老人带到另一个世界,他们真的听醉了。
这时候,老人仿佛看到,那些小黑豆芽都长了腿脚,成群结队地从琴箱里跑出来,跑向天空,跑在大滩里。奔跑在他们身边的小黑豆芽,排着队钻进耳朵,倏然变作一朵朵香甜的花,在心田里绽放……
打这以后,每到傍晚,车小兵准时到渔铺前练琴。琴声让老人心胸开阔,变得年轻了。车小兵不在时,他们话题最多的是新老乐曲,有时一起歌唱,有时为乐曲中的寓意你争我吵,也有一块动情感慨的时候。大黑脸说,音乐真好!水拐子说,音乐真好!
女人来时,常从县城给俩老人带些水果蔬菜什么的,也帮着收拾一下铺子,洗洗衣裳,或钉钉掉下的袄扣。没事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在铺门前,看拉琴的儿子,看听琴的老人。
这天傍晚,女人带儿子来到老人面前道别。女人说,儿子要考试了,明天回县城去。车小兵说,临走,我想送爷爷一首曲子《梁祝》,我们不是生死离别,我只想表达一下我们分别的心情。
小提琴拉到一半,水拐子眼里冒出泪花,大黑脸也冒出泪花。车小兵专注地拉琴,没看见他们的泪水。女人呢,头靠铺墙,早已泪水涟涟。
敬茶给老师!期待老师佳作连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