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 远方的灯火(小说)
一
她的背有点驼,腿有骨质增生,但行走方便,耳有点背,却不影响跟人说话交流,只是得跟她大声说话。指关节弯曲,但能穿针走线,切菜擀面。 她的胃口很好,每顿饭都是自己做。做熟的饭一顿吃不完,下顿热热再吃。她揉面的不锈钢盆子,里边磨擦的发亮像面镜子,映出她皱纹像布满支流丰富的河道一样泥色的脸。
那时她三岁还是四岁?每当想起那个年龄段,她从理智上判断也许那是记忆的失误。与爹娘在自家生活的短暂时光,作为小女孩的她,还来不及存储到记忆里,爹就从另一个穷家娶来了她的后妈。妈妈怎么死的,是她长大后爹告诉她的。妈妈死时的无奈和悲惨,也是她成人甚至老了后才慢慢体会到的。她的童年和记忆,是从后妈到她居住的破旧村庄,比破旧的村庄还要破旧的房屋开始。
村子一片土色,土墙土院土屋土顶,跟村外的大地一个颜色。她家稍大些的一间屋子,檩木门窗墙壁上集中体现着烟熏火燎的久远,有的檩木裂了缝,有的短了茬,用铁打的蚂蝗钉固定着,蚂蝗钉上的锈色跟烟熏色比着年代的旧尘。许多小到肉眼无法辩识的牙虫藏在烂木里日夜咀嚼木屑,并抖落下时间的封尘。墙角门后铺张的蛛网,在墙缝门缝里钻进的阳光里若隐若现……她很难想象,黄豆大小的蜘蛛能够完成如此浩大繁杂的工程,如同她年过七十来到城市,同样很难想象操作着工具和机器的工人,能够挖出宽阔的沟渠和浩瀚的人工湖,种出似海的花田,建起高堤大坝,改变千万年来的山河样貌,修起钻入云里的高楼大厦。她常对着蛛网上悬挂着的只剩萎缩、干透的皮壳或残肢的虫尸发呆。那是她最早见识并琢磨过的世间阴谋。网线轻盈又晶莹,在她眼里美的好似神仙织就。蜘蛛织网无需工具机器,只需横梁、墙壁、树木甚至是瓦砾和草秸便可织就一扇能透风透雨却透不过生死的玄窗。
后妈娘家有个侄子,比她大十岁,嘴唇上裂着两个豁口,在她眼里,那张说话漏风漏气的豁嘴,在那张满是抬头纹的黑脸上就是多余,只能使他看上去更加丑些。后妈不喘气地给她爹生了三男一女。她慢慢适应了在一间小屋炕上,她在靠墙睡,挨着她一溜小脑袋,在煤油灯下,个个眼睛黑溜溜的,哼哼唧唧,哭哭闹闹,亲昵地挨挨碰碰,抓抓挠挠。她时常觉得那是一种美好,只是,她不觉得那种美好背后,隐藏着生活的残忍、艰辛与不堪。
她天生早熟,在童年时就拥有的沧桑中的安宁,使她和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觉得地老天荒,梦稳心安。她的茶饭、针线活,全是后娘连骂带打教出来的。
在她十六岁的那年,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她穿了一天的红布棉衣绵裤,被豁嘴哥哥扒了下来。
那天,黄昏之后才应聚拢的寒气提前到来,西北风呜呜的好似鬼哭狼嚎。她偎在一间小屋的炕上,围着一床半新不旧的紫色棉被发呆,土墙上比富人家端菜用的方盘稍大点的牛筋条木窗棂上,拴着一个用红头绳挽的像花又说不上是什么花的结,小半截拇指粗细的红蜡烛半明半暗,像是红肿的眼睛里往下流血。随着破木门“吱呀”一声,烛苗左右摇摆了两下,无声无息地灭了,飘起一缕极细的轻烟,钻入她的鼻翼,她分不清是贪婪还是厌恶,猛吸了几下。她觉得红色棉衣虽柔软,但紧靠下巴下的那颗扣子让脖子不舒服。她的一头长发在脑后被打了结,这也让她不舒服,觉得头皮有点痒疼,她用两只手交叠在脑勺,左手抓住那股被扎紧的头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狠狠地,把那个讨厌的红头绳发结撕扯下来,顿时,长长的发丝呈放射状散开,像一朵黑色的蒲公英。
豁嘴哥哥像个铁匠,扒光她的棉衣棉裤,五短的身材看上去像一截有坚硬树皮的木桩,抱着她干瘦细白的,发烫又发抖的身子,像是温存却又凶狠。遭受锻打的,是没有反抗的她自己。
她不敢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觉得好像在做梦。在她身上的豁嘴哥哥,虽猛如烈火,却无操作经验,她也是太青涩了,疼痛中只觉得他每前行一点,就是她每一公分的深渊。
在惊悸中结束,惊悸中醒来,他在她的额头留下了三瓣唇印,犹如一朵肮脏的梅花印朵。十六岁的她缩在土屋炕上,经历此生第一次失眠。望一眼酣睡中的他,她的十六岁被封存,上面盖着一个被从豁嘴里流出的唾液洇湿了的死印,她清楚,她的一生就是他的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豁嘴男人对她很好,知道疼她惜她,在平淡的日子里让她觉得就是在过日子。她给他生了三男二女,她又一次体验到土炕上一溜黑眼睛扑闪出来的美好。跟她还是小姑娘时后妈生的那一溜眼睛不同的是,现在她是以妈妈的眼神盯着他们往大里长。随着娃们长大,爹和后妈相继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虽然每天在认真过着日子,但日子却总好不起来。她苦能受,难能熬,不怨天恨地。她听爹说过,好命之人生在州城府县,苦命之人落在荒郊野外。她清楚自己和男人是穷苦命,勤劳踏实地往下过日子才是安分之道,直到,豁嘴男人离世,她的还算是好的时光,结束了。
在她五十一岁时,已有了家孙外孙。她和身强力壮的豁嘴男人拚死拚活,省吃俭用,给两个儿子各修了新房。她觉得生活虽仍艰辛,但有了希望,这种希望支撑着她能吃能喝,干活不惜力,带孙子做饭操持家务到地里劳动,忙得她比家里其他人充实,她永远把家里的事放在第一位。豁嘴男人除了上地干活,早晨总要背个粪筐到田野捡拾牛骡马粪,晒干了供三家冬天烧炕取暖。她知道男人虽嘴豁脸丑,但心底善良。其实男人的命比她还苦。她三岁时妈妈给她生弟弟时难产大出血,母子双亡,但爹活着,虽说给她找了个后妈,但总比没有强。男人的妈妈比她的妈妈更悲惨,一只眼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妈妈怀着他时,爹病死,撇下他的残疾妈妈,在他一岁多时,妈妈在冰冷的炕上咽气已两天,他爬在妈妈的怀里哭着要吃奶,是姥姥把他从妈妈僵硬的身上硬拽下来,相依为命长大的。她比谁都清楚,她和他是苦瓜遇了黄连,苦上加苦。她和他虽苦,但懂得珍惜眼前儿孙满堂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他们费尽心血苦熬来的,来之不易!
秋天牲口膘肥,遍地粪便。豁嘴男人吃过她给做的荷包蛋,坐在院里台阶上,捋着已经花白的稀稀拉拉的胡须,沐浴在清晨的朝阳里,看着小儿子骑着自行车出门去上学,舒心的笑意刚溢在布满沟壑的黑脸上,二儿媳进了院门,紧接着几句恶骂灌进他的耳朵:荷包蛋吃也吃过了,还不去拾粪,捋啥捋呀,那几根B毛有啥捋的?能从那毛上面的破豁洞里捋出粪来?声音的高度,她虽在屋里也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刺得耳根发疼。她从屋里冲出来,婆媳两个先是互相刻薄恶毒到极点的对骂,后是撕扯在一起扭打,上了五十的她哪是媳妇的对手,不一会,她披头散发,嘴角流血,地上几缕花白头发,半边脸肿起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儿媳妇拨开围在院门口的乡民,嘴里仍在老狗长老狗短的,扬长而去。
谁也没留意豁嘴老汉,血冲脑门,脸成酱紫色,抡起粪筐,忘了拿粪铲,跌跌撞撞,摇摇愰愰,恍恍惚惚出了院门。
二
刚过晌午,她坐在炕上,一边抽泣,一边想着哪里惹了二儿媳妇,想来想去,也就是给二儿子分家时,媳妇嫌给他们少修了一间房屋,往日里她听到过二儿媳不少的咒骂。她跟豁嘴男人商量过几次,待缓过劲来,陆续备些材料,再给他们盖一间,把这打算也给老二俩口子说过,没成想今天大清早那个小泼妇上门来撒泼恶骂。她想起一些往事,想起生她的五个娃时,每一次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跟妈妈一样,流出一大滩血,她躺在血泊里,大睁着眼,不再呼吸,她的豁嘴男人攥着她的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豁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她的名子……
让她痛彻心扉、心惊肉跳的坏消息,很快传来。
她感到秋天很凉的风,沿着低低的地面,从院门,吹拂过院子,吹到屋里,拂过她的脚心,直达她的心田,似乎狂风来临之际。那阵风甚至不是风,似是豁嘴男人隐隐约约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冲起来,随着秋天涌动并逐渐升起的云层之间直冲九霄。起初她被这阵风吹得叫喊一声,继尔低声呻吟,浑身无力,下不来炕,心里的灼疼又似乎漫不经心。
被村民抬回来的豁嘴男人,喝了农药,气味浓烈的毒一寸又一寸烧穿他的食道和脏器里的黏膜,他剧烈扭曲的五官上沾着自己呕吐的白沫,耳朵里流着污黑的稠浆,那张有两个豁口的兔唇越大了,露出肉红的牙床。他本应了无挂搁,有也是他的还在上学的小儿子。他本应身无分文,他的身体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本应微不足道,他的存在就是家里的支柱。为什么还要以命相守?啥样的花开花谢,啥样的春秋和冷暖,值得他如此陪葬?他辛苦一辈子,临死时忘不掉的是自家晚辈的那几句毒话。那几句毒话似秋天的炸雷,炸裂了他的五脏六肺,喝下去的农药,是要把碎了的心片再烧透溶解掉。
离开的,再也回不来了。他离开他们的麦田、老屋、村道、生锈的农具、走失的牲畜、沉重的犁耙和掉皮的枯树,离开他疼惜了几十年的老婆子,离开他和她往事里的狂喜与眼前的羞耻……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疼爱的她,在他走后的十几年后,跟小儿子,也远走他乡,不过,他们来到了城市。
她在地埋式的拉圾桶里捡出第一个易拉罐的时侯,觉得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见过这种易拉罐,在乡里老家时,儿孙们喝过那里面的汁液,她偶尔也喝过儿孙们喝剩的,那种甜中带涩的味不是那么令她喜欢,比起老茶壶里熬出来的茯茶差远了。她拿着能值一角钱的易拉罐,蹲在拉圾桶前,心里高兴一阵,苦涩一阵,脸上觉得有点发烫,偷偷扫了楼下小道几眼,小道上并无多少行人,有行人也是匆匆而过,刚天亮,人们顾不上多看她一眼。
她的长相丑陋心底善良老实本分的豁嘴男人离她而去后,她在痛苦中并没绝望。她曾坐在男人的坟前,发出过犹如钉子刻划过铁板那样尖厉的哭声,泪哭干后,脸成了沙漠,沙漠是枯死的涟漪。她的眼睛如雾如炬,那不过是生活磨难的见证。她在两个成家的儿子们面前地位一落千丈,儿媳们是外人,更不待见她,她成了可有可无之人。可有是他们忙了,让她洗衣做饭带孙子,可无是他们的所有收入与她无关,她身上常常无一分钱,偶尔头疼脑热,腰酸背疼,买个药片央告无门,无人理她,理她的往往是媳妇们的辱骂。她的心如老土墙根的死灰,一点一点往下掉着带血的粉沫。
苦熬过十几年,孙子们都大了。小儿子学业无成,跟人在工地打工。厄运再次降临,轰然倒塌的脚手架砸碎了他的一只脚后根,卧在炕上。在她的精心伺侯下,虽慢慢长好,但不能再干重活。快要结婚的媳妇再不上门。娘俩你望着他,他望着你,苦捱日子。这时候的她已上了七十,孙子们又的已有了工作。老大老二对年迈的亲妈和缩在家里的弟弟不管不问,地里的那点庄稼只够娘俩温饱,但过日子不是吃饱就把一切都解决了,小儿子得成家啊!
城市的灯火辉煌,城市让生活美好,城市也许比乡下机会多点,让她和小儿子过得好点。
那个偏僻苦荒的村庄,尽管在过去养活了无数人,包括她和她的一家人。尽管在历史上曾经富庶,曾筑有城堡,曾经护佑众生,但现在不再是能够安享丰收和晚年的乐园,她和小儿子不得不叹着气,离开。
她和大多数像庄稼一样根植于乡土的人们,有人可以清晰地追溯来源,有人已说不清是几代之前从哪里移居此地,他们陆续离开那片热土。他们像被山脊之间,河流冲刷的拉圾那样在城市的工厂、工地、城郊结合部漂荡、堆叠、淤积,在随波逐流的两岸、在贫脊而孤零的角角落落存活并沤烂自己的光阴与骨骸。对老人来说,哪里能让他们终身安详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就是天堂。因为汗水和泪水,因为被动和主动,因为羞耻和被遗忘,因为挣扎和困苦,因为绝望和梦想,因为老了和养老,因为小儿子的成家和未来……她只得离开。
她没跟两个儿子商量,跟小儿子来到了距村庄一百多里外的一个城市。她清楚,天上的雨,有些注定落到花瓣上,有些注定要落到泥浆里。有些人注定老死在乡村里,有些人注定在城市里咽气。
她像倾巢下的鸟,离开田地、老屋和亲人,走向远方的灯火。她在村口的路上辗转、犹豫。无法掉头。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世亲和朋友,从此命运悬系于陌生人之间。她无法判断她的一生的过与往,对与错,从她的脏脸上的泪痕无法看到家乡的河流,这个城市为数不多跟她说过话的人,只能从她的口音中听出她大概来自哪里。她的故乡已不是整体的故乡,只剩破碎的土粒土块。她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从此,在这个城市,她有了乡愁。
临离开时,她到她的豁嘴男人的坟前,先是坐着发朵,后放声又痛哭了一场。
初到这个城市,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无法想象这个城市是怎么建起来的。小儿子寻了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买来方便面,出门租房子或是找工作。她不敢出门,脑子一片空白,啥也不敢想。一周后,房子租到了,工作无着落,母子俩眼看要陷入绝境,好在这个城市还算宽容,每月五百元的房租,房主没向他们提前要,也没让他们预付定金,家具家电厨具虽破旧但全有,收拾一下,先住下来再说。儿子每天仍出门找工作,她开始在小区周围走转,让她心里略宽的是小区大门外有个早市和夜市,她在摊主们收摊后,捡些被扔的烂菜烂果,拎回来洗洗削削,还可食用。慢慢地她跟一些摊主们熟了,给她些蔬菜水果,要她帮忙收摊摆摊。勤劳是她的本分,,大家看她勤快,都乐意给她多留些。她压根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她在这个城市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