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朋友大冯，原本是一个很有才气的愤青，上大学时就小有名气，健笔凌云，恣意纵横，嬉笑怒骂自成一家；抨击时弊，激浊扬清，锋芒毕露入骨三分。愤然而有仰天长啸之风，慨然而有廓清天下之志。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刚走上工作岗位，便深得领导器重，平步青云；不久，又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真可谓官场情场两得意。然而，却从此刀笔入库，缄口不言，各种媒体上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
　　 沉寂数年之后，案牍劳形之余，大冯忽然觉得技痒。兴致所至，奋笔疾书，然而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只得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重新再写，竟然越写越涩，越写越臭，最后，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大冯深为江郎才尽而苦恼。偶一日，因一点鸡毛蒜皮之事和老婆大吵了一架，自个儿一人独居书房，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便在电脑键盘上胡乱敲击，一直敲到东方发白，方趴在桌上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一看昨夜胡乱打出的文字，不禁大吃一惊：才华横溢，情感真切足以催人泪下；气势磅礴，见解独特让人耳目一新。大冯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写的文章。得意之余，当即鼠标轻轻一点，邮件发至某权威大报，不久，文章就在该报头版刊出，引起不小轰动。接着，全国多家报刊编辑的约稿信纷纷飞来，令大冯手忙脚乱。
　　 然而，当大冯再次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准备大显身手时，却又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一边是编辑们等米下锅，催得比黄世仁逼债还急；一边是大冯脑子空空，一个字也憋不出来，那滋味简直比受炮烙之刑还痛苦。
　　 无奈之下，只好去央求老婆：看在咱们夫妻情份，能不能帮我一把？老婆说，怎么帮你？大冯说，求求你跟我大吵一架。老婆惊异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脑门：好好的吵什么架？没发烧嘛，说什么胡话？是不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啊？大冯悲叹一声：不吵架我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啊！
　　 上面这个故事，是朋友老赵几年前当成笑话讲的，不过老赵言之凿凿，我姑且相信它是真的。听了这个故事，开始觉得好笑；后来仔细一想，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生气有很多时候，是一种道德感正义感责任感的表现，前人早就说过，文以气为主，不平则鸣，愤怒出诗人。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还说过：《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纵观古今中外文学大家，豪放也罢，婉约也罢，写文章无非借助于天地之间的一股正气：或为壮阔雄健的阳刚之气，或为清新脱俗的柔和之气，或为胸怀万物的包容之气。正气凝聚，精神十足，下笔才有了勇气底气和朝气，为人才能显出才气，文章才能一气贯通，锦绣辉煌；否则，文气不通，萎靡不振，就是勉强写出来，也是一具断了气的僵尸。
　　 多年前有幅漫画，一个修车的牛人招牌上大书“打胎补气”，吓人一跳，其实是“打气补胎”的误写。中国人相信缺啥补啥，武侠小说里也有许多武林高手给人补气疗伤的情节，现在的许多文人，如果是男性，胎是没得打，伤得倒是不清，气很有必要补一点。
　　 一个人做了官，发了财，娶了美女或嫁了金龟婿，该得不该得的都已经得到，该享受不该享受的都已经享受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官场、金银窝、温柔乡，最易消磨人的正气和才气，许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尚且不能自拔，何况一介书生呢？所以，放眼当今文坛，除了少数人靠着伟大的虚荣心支撑，还能写点不痛不痒的东西外，大多数文人早已精气全无，堕入欲望的陷阱，不是变成官僚商人就是泯然众人也。
　　 究其原因，一是勇气衰竭。愤青时童言无忌，牛气冲天，胸怀天下黎民苍生，什么事都敢想，什么话都敢说；等到做了官，有了点地位，或头上有了点光环，就开始前思后虑，畏首畏尾，顾忌重重。特别是一入体制内，嘴巴就像被贴了封条似的。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以口蜜腹剑而著称的奸相李林甫召集全体谏官开会，并训诫：“现在圣明英主在上，群臣顺着圣意都跟不上趟，你们就不要多言。各位没看见大殿门外的皇帝仪仗队的马匹了吗？只要它们不吭声，老老实实站在队列里，就可以吃上等草料，一旦鸣叫一声，立即就被喝斥拖走。那时，它们再想吃好料就不可能了，再后悔也没用……”补阙杜璡上书言事，第二天就被李林甫贬为下邽县令。此后，唐朝谏官进言的渠道就此断绝，大唐帝国开始进入了空前压抑的沉闷时期，最终导致安史之乱，大唐王朝遭到沉重一击，差点灭亡。当今世道，许多人酷似李林甫所说的立仗马，食了三品俸禄，再也不敢随便乱叫。
　　 二是底气不足。官场是个大染缸，别人拿了你能不拿点？别人吃了你能不吃点？别人玩了你能不玩点？别人贪了你能不贪点？最多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数量程度不同而已。你想像于谦那样两袖清风朝天去？恐怕不要说你连“天”的一面都见不着，就是想在衙门里待下去都很难。一旦被染黑，大家就成了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的利益共同体，你还有底气批评谁？你还敢为老百姓说话？如果你想置身体制外，做个当代鲁迅，那你就得每天要为生存而操心，你还能有多少激情不被消磨殆尽呢？要知道，鲁迅当年可是个高收入者。
　　 三是朝气消颓。年轻人到了社会上，几次碰壁之后，棱角早被磨得一干二净。人变得乖巧伶俐，圆滑世故。成了行业或体制这部大机器上的一枚螺丝，甚至一个垫圈，还有什么个性可言？你可以说假话、说套话、说空话、说废话，就是不能说真话；文山会海上充斥着陈词滥调的官样文章，就是没有一缕清新的空气；人际之间多的是甜言蜜语花言巧语，就是很难听到一句逆耳忠言。暮气沉沉之辈，往往被视为老成持重；朝气蓬勃之人，却往往被视为幼稚轻浮。世风如此，就算你如何意气风发之人，恐怕也难以坚持多久。
　　 三气皆无，文章犹如大楼没有钢筋，汽车没有汽油，电脑没有CPU，如何还能写得精彩？除非偶尔和老婆吵吵架，一时气头之上，真情流露，灵光一现，还能写出几句人话来。
　　 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白居易说：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一切最动人的文字，都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中国文人不缺才华，缺的就是这股直面现实发自内心的敢怒敢言的正气。而多的是“日月无根天不老。浮生总被消磨了。陌上红尘常扰扰。昏复晓。一场大梦谁先觉”的沉沉暮气。
　　 当然，中国更需要培育说真话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