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寂寥无声(小说)
我想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那么简单。梦,也是心有灵犀的。
当然,我还是在浑噩中,对着仅有的文学和艺术,发散出一丝可以敬畏的心绪。陡然间,就觉得工科的一些考试,全然都落下了。
两个月以后,我从手语选修课中结业。女老师给我打了两个A分,一份是我自己的,一份是长久缺勤的同学的。女老师说,我是她教过的唯一一个全勤过、并且认真领悟过手语文化的女孩。按理,我应该荣幸之至。但在一番平静地鞠躬之后,觉得自己还在默默地熟稔一年又一年悲情寥落的认识论,那么彷徨和幽怨的,似乎学了就忘记,很悲观。很可能,什么都不会记下。记下的,或多或少只是记忆,或美好的,或不美好的,都是记忆。
那么,阿公嘶哑的真实,和梦中被罹难的痛苦,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相似?这是一个问题,应该说,他在我之前的意识里出现的,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农的面孔。
想罢。就是等待着归途,那是假期要来了。
寒假来的时候,我在火车上。车站还是人来涌动,摩拳擦掌,却又相互冷脸,没有表情。我看着车站里面一个个只有男人和女人迈过的风景,只徒生一种严寒中的悲凉。天气变冷了,宁波第一次下雪,在我的印象当中是这样。月台上有雪变成水的痕迹,而月台以外,还是有三三两两地蹲在各个地方卖唱的女孩和老人,正弹着吉他和二胡,努力地嘶吼出一声声干脆的声音。声音,是寂寥的,也是沉默的,沉默最好。
我给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投递了两块钱,折合起来,算是我一个午餐的伙食费。只见他脏兮兮、脏乱不堪的身子和灵魂,张开的喉咙之间,发出一两声轻悦的歌喉,很难想象是从一个老人嘴里发出的声音,仿若天籁,高亢、深远。我想,这是廉价的声音,也是高贵的寂寥吧。
我还是要回到宁波去。一行的山、水、人,老人,关于很多年之后还有记忆的故事,让我开始有执笔记下来的冲动。但是笔头是钝的,火车的呜咽时常搅扰着委顿在沿海一带的风口,苦涩的海水涌出的还是苦涩的文字。火车上很拥挤,便是没有心情去观摩窗外的景致,何况,窗外没有潮水,没有桦树,没有梨园和理想国……不过,我还是看到两三只老黄牛挽着犁,在冬天的坚硬的土地间耕作的画面。有点亲切,却又疏离。转眼间,一年过去了,那些同样的人和不同的人,已经远行,不远行的留守者的梦,肯定也在飘远。
天空中下着雨,飘出一丝温暖的情怀,在空气中,清凉。有点寒冷的清凉。我叹息,总算是下车了。并且,做了半个小时的公交,到了山庄附近,平静而自然,没有了第一次来山庄的冒失。
“阿公。”我终于走到一个孤独的庄稼汉的面前,用一个抱歉的微笑,故作疑问,“想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山庄啊。你是刚来此地的吧?”
“不……嗯,是的。”我说
阿公有点老,眼睛眍深,面筋枯涩、有抬头纹。和之前我见过的哑巴老人一样,但终于不是原来的老人。我本来想问,曾经有一个和你们一起种田的老人,现在是否去了远方?或者,还留在某块农田地,享受着无声的寂寥,背诵土地的名义,像吴越楚地的诗歌一样苍老?
“呵呵,小姑娘,你打算去山庄吗?”老人说话的时候继续垦着锄头,用手背揩拭了一下流热汗的额头,“那都是富人区,没有我们的田园,我们不住在那里。不过,你愿意倾听我们讲故事,我们也愿意分享。我们这里没有葡萄酒,有的只有西红柿、南瓜、土豆、茄子……你愿意要点,可以拿回去一点吃吃,很新鲜。”
我笑着拒绝他的好意。因为下雨天,密密的水滴在头发上,让我不得不赶回家去。
回到家,我没有看到父亲。父亲回来的时候,是在晚上。因此,趁着下午有闲,我独自一人徘徊在家中,并且仔细翻找着几本可以一阅的书本,来填充一下日渐颓废的雅兴。屋子里的书,经过了一年的空置,封皮上已经有了灰尘。我轻轻地拿起纸巾,擦拭几下,秃露出一处焕新的文字,却不禁失望起来。其实,本该失望的是父亲,他的版画一堆堆地置放在书屋里,终于乱成一堆。有艺术的刻刀,还有艺术的剪纸,却被一瓶瓶的葡萄酒搁置掩盖在一起,成了像垃圾堆一样的形状,已然像一个颓废的人。
而且,我始终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我的手风琴。
父亲回来的时候,踉踉跄跄。他的嘴里有脏话,而且是从家乡带来的俚语。于是,我搀扶着把他扶好,让喝了一口水,说是就醉了大抵神志不清,酒瓶子也不会认识人。果然,父亲拉拉杂杂地骂完之后,顺手就把一瓶喝完的空瓶子扔在地上。一片阒静,惊惧,让我没有了分寸,失神落魄。
后来,不自觉的,父亲流泪了。说想念在青岛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死去的母亲。他开始厌嫌宁波的山和水,就像俊凡开始厌世、厌恶欧洲的一切等等。父亲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情绪,我没问过,便是在学校里也没有给我打来电话。我尽管猜到一些,但还是无法得知全部。
“爸,怎么了。”我试图安慰。
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回过神凝视着我,突兀地笑了。而且不是会心地笑,只是痴狂而疯癫地假笑。他说,他把我的手风琴还给了老先生,老先生终于和妻子离了婚。在我眼里,一开始还好好的感情,居然会在一瞬间崩塌殆尽,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如若是,那么我和俊凡的友谊,大抵也走到了尽头。
没了手风琴,从此,我的思念里面没有了《喀秋莎》。
这几天,天空一直在下雨。我穿着一件米奇色的冬裙,同时还捎着一瓶俊凡的母亲给父亲、而父亲又给我的香水,说是去还给他们。尴尬的,我绕着隔壁的墙屋,还是蹑蹑地去敲了门。我希望俊凡能回到家,是老先生、或者他的妻子、或者是俊凡给我开门。但是出我所料的是,开门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我本来就不认识的中年女人。
“请问,你找谁?”她开门只开了一小段。
“我想找……老俊凡。不知……在不在?”我的声音怯生生的,有些局促。
“哦,你是说原来的那家。”她笑着顿了顿,“孩子,他们已经搬走了。都离婚的离婚,可怜了他们的老父亲,一个人背着二胡出走他乡,还不会说话。”
“什么?是老……房主人的父亲?”
“嗯。不会错的,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偶尔在拉琴,偶尔在种田。可能,不是父亲,许是亲戚吧……对了,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呢?”
“哦,我叫……师凝,是老俊凡的朋友,来见见他。”
说完,我抱歉一声,转身要走。
“哎,等一下。你……你是……是叫师凝吧。”中年女人喊住了我,“那个哑巴老人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封信。他不会说话,只能写信,他告诉我,要把一台手风琴还给你。据说,还是从他‘儿媳妇’手里夺回来保存好的,不然早就砸了。”
我先是惊讶了一阵,紧接着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安然。我走过去的时候,看着屋里面熟悉的墙角处,一台熟悉的被擦得铮亮的手风琴,正静躺着像一个失声的老人一样。它是活的,是有声音的艺术,只不过没有找寻它声音的人,所以才不会发声。我思忖了片刻,拿起手风琴的那一刹那,沉甸甸的感觉,并没有陌生,也没有隔离掉亲切。只是端起来用手指拉按音符的时刻,金属片掉了一爿,音色稍有差池。
“上面还有简谱和歌词。”言讫,中年女人把一张纸递给我,上面写着《喀秋莎》的词谱,还有哑巴阿公的一段话——
我没有声音
是你启发了我的远方
谢谢你,让我重新聆听了《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问好,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