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白天的月亮(散文)
事实上,父亲没有多少时间拉二胡,从天朦朦亮到天麻麻黑,他都在田土里干活。种田人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只有晚上时间或冰雪封了大地,父亲才从墙上取下二胡。二胡声响起时,父亲的世界里只有音律。母亲洗碗洗衣,不在他眼中,弟妹们的争吵嘻闹声,也入不了他的耳。他全神贯注,已与二胡融为一体。
如今喜欢写字的我,已能理解父亲,活在世俗中的人,内心世界需要种一棵树,二胡就是父亲种的树。当我能理解父亲时,他却不拉二胡了。他去镇街地摊上买回不少风水命理书,戴着老花眼镜,一个字一句琢磨得认真。我想这样也好,人老了总要有点爱好,留守老屋,不至于太寂寞无聊。拉二胡与研究风水命理一样是内心世界种的树。可是有一天,父亲故作神秘地说,春赖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领我到山上,指着一处说,我看了很多地方,就这儿风水好,将来我老了,就葬在这,可以保佑子孙后代有出息。
我鼻子一酸,很想大哭一场,还是忍住了。
把酒歌
还未走进屋里,就闻到一屋子的酒气。月光把他的屋罩住了,仿佛也喝醉了酒。屋里没亮灯,大门洞开着,月光把门印在堂屋地上。我大声喊,酒壶子,酒壶子。喊到第九句还是第十句,才有了应声,哪个呀,我正在喝酒哩。酒壶子的声音,像是刚刚唤醒的醉人。
出门时遇上了麻姑。麻姑说去干吗。我说去酒壶子家里一下。麻姑说酒壶子家里有什么好去的哟,不如跟我去打麻将。我说不行呀,他儿子托我捎了二百块钱。麻姑说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哩。又说,没用,酒壶子一定会拖住你来喝酒,很难脱身的。
我走进屋里,脚趾踢到一个酒瓶子,酒瓶子再撞酒瓶子,咣当咣当响成一片。我说怎么不开灯呀。于是灯就亮了。我四下一瞧,啤酒瓶白酒瓶满地都是,墙脚下门角背床底下堆成小山。我说,你怎么不收拾一下呀?他说,我喝了这瓶酒就收拾。脏兮兮的四方桌上,零乱地站着些空酒瓶,有一瓶还有一半。我想起秋保拿钱给我时,本来是给了五百,又抽回去三百,说,再多也是买酒喝,怎么不喝死呀。我把二百块钱递过去,说这是你秋保子给的。酒壶子呵呵地笑了,说,又可以买上八箱啤酒了。
酒壶子喜欢喝酒,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处在醉酒的状态中,摇摇晃晃,手中抓瓶酒,走几步,倒一点到嘴里,让人看了都担心。事实上有很多回,他醉倒在路边上,像条死狗。有好心人劝说,能不能少喝一点呀。他说,怎么能少喝,我的目标是一火车皮酒,还差远呢。
村里人都喜欢喝酒,但不会像酒壶子那样烂喝。村里人喝酒是喝气氛,比如说哪户人家摆酒席,大伙儿三杯两盏下肚,开始猜拳行令,大声说笑,把酒席的喜庆喝出来。酒壶子呢,有酒席吃,固然是从开席喝到散席,直喝得瘫倒在桌子底下。平时就不用说了,酒从不离口,就是去田里干活,别人带的是开水,他带的是酒。一个人喝酒,一旦没有了节制,就会惹人看不起。有一次,他喝得半醉的样子,对我说:你不要听信那些人胡言乱语,我喝酒是有目标的,一火车皮的酒,想想看,那么多,就没白来世上活一回。于是我想,一个人喝酒多是喝闷酒,然他不是,他决不是借酒浇愁,他是在喝理想。
年轻时我也喜欢喝酒,那是受武松的影响,想喝出一身的豪气来。可每喝一回酒呀,酒量就降一点,终于一小碗就会醉趴下。我趴在地上痛苦地想,这一辈怕是永远当不上武松了。我不喝酒了,酒壶子还在喝,不由对他心生敬意。
酒壶子年轻时,有算命先生对他说,有酒八两。酒壶子骂他放屁,八两,若是啤酒的话,嘴巴都没打湿。算命先生就解释,八两酒不是指八两酒,而是指很多很多的意思。酒壶子问很多很多到底是多少。算命先生想了想,说大概是一火车皮吧。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酒壶子就立志要喝掉一火车皮的酒来。他常说,人是要顺着命走的。
酒壶子喊我也来喝酒。我说你喝酒怎么不开灯呀。酒壶子说,省几个电费哩,好多有一瓶酒喝。我说外面有月光,月光下喝酒,应该很有意的。他说对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哟。然后就动手搬桌子,桌子只摇了一下,就不动了。哎呀,这桌子是不是长了根呀,怎么这么沉哟?他说。我问他今晚喝了多少酒。他说没多少呀,四瓶啤酒都还没完了。他的目光就看着桌上那半瓶酒,看着看着,突然趴到桌子上哭起来。我问你怎么哭了。他问我,你在外面见过火车,一火车皮酒到底有多少?我想了想,应该有二十卡车吧。酒壶子说,我就是为这哭的,哎,我能活到七十岁,要算老天很照顾了,我今年都五十五岁了,可这酒,满打满算,还没喝掉十卡车,这酒量是越来越不行了,以前喝十瓶都不醉,现在四瓶都没喝完就醉了,我是心里着急呀。
麻将的麻
刚回到家,还未从车上下来,麻姑就小跑步过来,大声说:你才回来呀,我麻将都打了三天了。
麻姑喜欢打麻将,喜欢到痴迷的程度。她曾说过一句话,活着若没有麻将打,那活着一点味道都没。如果你读过方方的小说《花满月》,就会有更直观的了解。对了,对麻将的热爱,麻姑跟花满月有得一拼。
我曾以麻姑为原型写过一篇小说,说她沉迷于打麻将被前夫休了,落得再嫁一个残疾人。媒人说合时她有言在先,老娘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就是不能阻止我打麻将。她一心扑在麻将桌上,不顾家里有无米下锅。打麻将有输有羸,输成空军时就偷家里的米卖。爷爷担心残疾儿子发现家里米少了与媳妇打架,主要是怕把媳妇打跑了,好不容易聚合的一个家就要散了,便来偷我家的米填她家空。一次偶然的机会被父亲发现了,父子间发生一场口舌之战,正巧被路过的麻姑听到了,于是,她幡然醒悟,过日子不能老打麻将。这是一篇有点正能量的小说,发表在《岁月》杂志。
真实的麻姑并没有醒,也不是天天扑在麻将桌上,田里家里的活照样干,只是一有空闲就吆喝着打麻将。她老公要她跟着出去打工,她赖着不肯出去,原因很简单,进了工厂,一天十二个小时天天上班,哪有空闲打麻将。老公跟她吵,没用;揍她,也没用;有一回打得她皮开肉绽呼天抢地,还是没用。最后是她老公拿起农药瓶,说你不跟我出去打工,我就喝下去。她才投降了。不过她有个条件,过年回家,她要天天打麻将,家里什么活都不干。她老公也答应了。春节时间打打麻将,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出格的。
你知道吗?回来的路上,我都听到麻将的声音了,心都野了。她说。
你知道吗?憋了一年了,我都快憋死了。要是没有了过年,我都不知道怎么活。她接着说。
麻姑的麻将打得倒不大,一天输羸下来也就是两三百的样子,她就是喜欢过一下摸麻将的手瘾。对于其它的赌博,炸金花、斗地主、斗牛、滚筒子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不像村里有些年轻人,趁着春节可以放肆地玩,下狠劲赌,一万二万,眉头都不眨一下。外出打工,如果工资不是很高,一年下来,省吃俭用,顶多能攒到两三万块钱。过年花掉一万,牌桌上输掉一两万,基本成为空军,一年的工白打了。相比之下,麻姑这点爱好,倒显得可爱。
春节这段时间,麻姑是天天扑在麻将桌上,吃饭都含着走,小跑步去抢位置。她老公也真的履行诺言,不要她干家务活,所有的家务活都由男人包了。有时有闲空,还会站在旁边看她打。见她羸了钱,把脸上所有的褶皱都转换成笑容;见她手气不好,直摇头叹息;见她出错了牌,就着急。麻姑就挥挥手,叫他滚一边去,再说,赶快去做饭,饭做好了没有哩?她老公就嘿嘿地笑。
我初五就要回公司上班,她见了就惊叫起:这么早呀,你那是什么公司哟?一点人性化都不讲。瞧,她还知道讲人性化这个词呢。她再说,我是还有五天麻将打,五天呢。她伸出手,五个手指张开,仿佛多有五天麻将打,已获得了巨大的胜利。
我也是个喜欢打麻将的人,早些年,一有空,就吆喝人打麻将。如果不是喜欢上了写字,对打麻将的热爱程度一点儿都不会比麻姑低。我想起了李建军对小说《花满月》的评论,“在这个低俗的愿望里,蕴含着她最大的欢乐,也包含着她最大的人生梦想。”低俗就低俗吧,谁叫我们是小老百姓呢。某些低俗的爱好,在我们小老百姓这,应该用崇高两字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