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生有三个女子，母亲排行老大，姓陈，名传凤，字伏英。
　　 祖父中年时患白内障，致眼睛失明。在父亲做上门女婿之前，整个家全靠母亲与祖母支撑。还是孩子的母亲吃苦无数，并没有得到与妹妹们同样的宠爱，遭受打骂与训斥是家常便饭。
　　 母亲的后脑勺有一道月牙状的伤口，正是她度过艰难岁月的铭证。在食不果腹的年代，孩子们争吃食是常有的事。某日闹得哭哭啼啼，祖母过来，家法伺候母亲。也许心上有其它戾气未消，手上失了分寸。白瓷碗摔将过来，母亲血流如注。祖母的失手似乎在心上给母亲留下不能磨灭的伤痕。兰为母亲洗头，每次触碰到那片光滑地就会勾起她的回忆，然后便满腹委屈唠叨祖母的无情。
　　 从小在苦水里摸爬滚打使得母亲磨炼出超常的毅力。姑母时常对我们讲，母亲模样娇弱不堪，干起农活来从不掉人后，似石碾一样扎实，又像卷地风一般迅疾。瘦弱的肩膀创下了屡屡奇迹！
　　 放下合作社时期不说，农田责任制后她与父亲承包农科所一百多亩土地，一种就是十多年；一砖一瓦肩挑手提建造过三幢房子；她一生生育五个孩子，除二哥夭折外，四个孩子成家立业无不风光体面。虽然父亲也是庄稼地里一把好手，但他生性散漫顽劣。莫不是母亲，恐难以成就这桩桩事业。
　　 但是，到了中年，眼看母亲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这也许令魔鬼生了嫉妒心，便施一道巫术，阴寒之气就如毒蛇一样紧紧缠住了母亲的身体。
　　 母亲没有倒下，她依然一边生产一边以惊人的顽强同肺气肿病作斗争。三十多过去，当初全镇登记在册的类似病人都早早离开了人世，母亲是最后的胜利者！
　　 而今母亲年事已高，心下明白回天无力，再不愿穷折腾便回家静待归天。但一段时间后，她身体的肿胀却又奇迹般消退了。又隔几日，竟拄着拐棍颤颤巍巍下了地。
　　 虽然只是在父亲的搀扶下。她到左邻右舍和婶婶们淡定地说生死；或者拿出好吃的逗四岁的重孙唱儿歌；有时干脆让父亲替她端把椅子坐下，欣慰地看我和兰接手她在门前伺弄了一辈子的菜地……
　　 那几天，就如秋日里吹起了春风。母亲像刚施了化肥后返青的禾苗，我又瞧见了她久违的笑容。
　　 ……
　　 我对母亲的笑容印象尤为深刻。
　　 母亲生着一副玲珑的圆月脸，与她的身材恰到好处相配。一笑起来，整个脸部，五官以及颗颗毛孔彻底舒张，比一朵花还要娇艳。这如花笑脸再伴随一连串的、有点任性，毫不掩饰开朗性格的声音，极为感染人群。她的笑在全家聚集一起劳作时表现的最为突出。似清晨散发着希望的阳光；又似号召，具有很强的煽动性。
　　 就好比。面对白茫茫一块待插的秧田，孩子们怯弱了，磨磨蹭蹭临阵擦枪，慢吞吞如一头耍赖的牛犊不肯下地。而母亲则风风火火。吃罢饭，她把碗一放，胶鞋一穿，秀发一盘，腰间扎一条草绳，整装待发。她临行总要笑容满面看看我们，那笑容里满是鼓励与百倍信心，然后催促一声：“走啊，伢儿们！”她便象长征路上的一面红旗迎风而上了！
　　 她对生活的勇气、乐观和她百折不挠的坚毅时时击溃我们的偷尖耍滑。大家不由自主紧跟而上。会插秧的、不会插秧的；插得慢的、插得快的；能握住镰刀的和握不住镰刀的，不能挑的，能担担的统统而上，你追我，我赶你，众星拱月似的团团围绕着她……
　　 劳动的苦逐渐埋葬在母亲制造的欢声笑语里抬不起头来，而我的肩膀也开始逐渐硬朗。当我能为母亲做下三桌人的饭菜；当我单手接下了母亲扔过来的西瓜；当我把百十斤的谷草独自撂上肩头而不需要母亲搭手；当偷鸡的贼出现，母亲再也不用叫醒因疲劳而沉睡的父亲……母亲的笑容更加丰满了，笑容里绽放出骄傲、赞美与无比的欣慰！
　　 ……
　　 那天，母亲坐在椅子上扫视着门前的菜地，看着我们忙碌。园里的杂草除的干干净净；母亲予留的大蒜种子正在土里生根；白菜苗按她的指点间得不稀不密……那一小片红薯地盛绿的藤叶争先恐后要爬高来迎接母亲的目光；辣椒们像一群久别母亲的孩子兴奋地红了脸；一把被母亲的手磨得无比光滑的小铲刀在兰手里挣扎着要逃向母亲……
　　 我看到母亲笑了，逗过重孙后再次的微笑。欣慰里夹带病痛的苦涩，夹带的对人世的牵念与不舍！那是我见到的母亲最后的笑容………
　　 可是，我浑然不觉，误以为母亲已渡过了一道鬼门关，至少还有三五年时光！
　　 我总以为，母亲是会再创一个奇迹的。于是缓了口气，把视线转移到儿子身上，并果断为他买了钢琴。我陪他练基本功，为他罗列教程，学习陪练心得。闲暇时间，我们一刻不离钢琴左右，而他令我刮目的进步又促使了我的全情投入……
　　 只一个星期。父亲突然来说，母亲整天没吃饭，连水都不曾喝一口。我才记起要去看看母亲。那时，她躺在床上。我叫她，她直哼哼，并不答话。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打了一通电话，把能叫的亲人都叫来，守到半夜，父亲让我去休息……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我正做着噩梦！梦里，祖母从天而降，她扯着母亲的衣袖往外奔，母亲拽紧门框的手臂断成两截……她脚步踉跄冲我呼喊、挥手，鲜血扑面而来……
　　 我猝然惊醒，来不及穿好衣服，三步并两步到了母亲床前！
　　 可是一切都晚了！
　　 ……
　　 在母亲病入膏肓时，父亲就曾央我为母亲写一篇悼文，给活着的母亲念念！不晓得他从何人口中得知我爱写些小文的。我时常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家门，并不对任何人说起这在我看来是躲避世俗，于生活毫无意义的文学爱好。
　　 我略加考虑即答应了父亲。我想写写母亲大致不会令我觉得困难吧。何况母亲没读过书，不会挑剔我的文采。她时常为我讲述令她无比自豪的祖父与父亲的传奇，而做梦也想不到她也会被记录，她的故事才最伟大！
　　 我写母亲，只言片语一定很容易就能使她满足。就像儿时我独立迈出的第一步；念书后嘴边溜出的新词儿；或者我朝站在路口迎我的她扬起刚刚及格的试卷——获取她的笑容简直易如反掌。
　　 何况母亲的要求那么低廉，朴素得如同她的穿着——一条灰色长裤加一件浅蓝的洋布褂子把她的一生都定格。若是我忘了她的所有。那么我只需夸夸她的头发——已近耄耋之年还乌黑油亮；还有她面对生死的从容自若以及仁厚豁达，虚怀若谷的男儿胸怀……
　　 多么简单易行的末事！可是，我却未能如母愿！当我思考着那些遥远又模糊的画面，一拖再拖，一等再等，来等一个适合写作的时机时，母亲却不能再等了!
　　 她等不及妹妹从远方回来；等不及孙女成婚；等不及我为她放映一生平凡、温暖，慈爱的影像；等不及我用轻松的，逗趣的语言来再博她一脸欢笑与欣慰；甚至等不及我奔赴床前去握紧她的手，送她平静离去象她拼尽全力，用痛楚迎接我呱呱降世一样……
　　 一切都晚了！
　　 我山呼一声，跪地忏悔！母亲看我一眼，瞌然长逝！！
　　 阴阳一线间，若山崩地裂，魂消魄散；江山半壁墙倾楫催！人生来路灰飞烟灭！
　　 彼时，江汉平原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连阴雨。本是收获的季节，金黄的稻穗被石碾碾过一般，全部平展展栽倒在田间，遍地凄凉。而我的母亲，她正如一颗稻梗，把生命的全部凝结成一粒粒果实后颓然倒下、焚烧，化作黄土一捧！
　　 秋风飒飒，落叶飘飘。幻梦破灭，瞬间化成哀思，化成比悲伤更悲伤的电影……
　　 当母亲冰冻于黑暗的棺木中；当灵柩缓缓进入焚化炉，然后化一副白灰来见我……我肝肠寸断，心痛如绞……
　　 从此往后，即使再怎么屏息凝神，母亲再不能唤我一声，再怎么声嘶力竭中！母亲再不能应我一声；伤心、愧疚、遗憾瞬间就像滚滚乌云席卷天空，像白杨落叶铺天盖地、一片一片覆上心头……
　　 ……
　　 此刻我满怀忏悔回忆母亲。放眼她平凡的一生，感受她的万般疼爱。想要拾起三两件予以打磨，使之发光。可我看到的却是遍地的、毫无二致的琐碎。那每一件都如同一日三餐，毫不起眼又理所当然。
　　 多少艰辛泪，多少泣血爱，绝大多数竟在毫不经意间被我忽略，消失在风里，模糊在记忆中。若隐若现、似是而非……
　　 记不起从哪年哪天起，我的天空不再只盛母亲的蓝。我爱上雨，爱上风，爱上云遮雾绕，我放眼世界，听四面八方聒噪；美丑不分，忠奸不辩。而曾经最亲切最受用，当圣旨、当天使般的声音开始成了我讨厌的唠叨。我逐渐腻烦，充耳不闻，心情不好还嚷母亲操瞎心。
　　 现在，它终在耳边绝迹，成为世间绝响。才发现那每一条唠叨都是爱，比金子珍贵，比钻石璀璨！它是世上最美妙的乐曲，绝无仅有！
　　 那每一声都是教诲，是数落，是疼爱，是求乞！那是世上最温柔、最动听的声音：
　　 “胤忠呀，不要在外招惹是非咧。”
　　 “胤忠呀，咧是你前辈咧，人生前有恩于我们，你去了定要叩头咧……”
　　 “胤忠呀，逢人你要小仪些咧，谦虚些咧！”
　　 “胤忠呀，你去看看你姐姐去，她一个人好孤单。”
　　 “胤忠呀，给你哥送饭了没，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咧！”
　　 “胤忠呀，天都黑了，你伯伯还没回来了咧，他好酒，该不会摔路上吧……”
　　 …………
　　 我自觉爱观察事物，擅长细节描写。而我却没能记住万千琐碎里母亲做过的哪怕其中一顿饭的细节，回味起其中一道菜的滋味；她在田间恰似一台机器，劳作时有没有其中一个细节是插秧时扭伤过手指、割稻时划伤过膝盖；又或者她在灯下纳鞋底时，我卧在她怀里心中流淌着怎样具体的温暖；我每次从外地回来做短暂停留，离开时她已为我备上满袋子蔬菜。我概不记得忙碌之际，她是何时徜徉菜地的。那片菜地是否正是她千日养兵，用于一时的计划；我只能凭空想象，绿意融融的菜园是否瞬间便遭了一场空前的、心甘情愿的浩劫……
　　 我记得母亲的笑，却记不得母亲的痛，她把苦痛都悄悄咽下，于眉间小蹙不让我窥见。这正是她的大爱！她虔诚地、源源不断地为我输送氧分，予我浩荡恩德却从不居功、无欲无求、无怨无悔；哪怕再艰难，再失望，再伤心；即使万念俱灰，母爱！至离世前一秒也从不曾有半分打折和懈怠！
　　 原来，一切关于母爱的赞誉都是真的，且不及项背！一切真相都可能是谎言，唯母爱一颗赤诚之心！山不谓高，海不谓深，天辽地阔为之俯首！
　　 ……
　　 母亲离世二十八天，她的影子无处不在，生前点滴像氧气一样维系着我的生命。我夜夜于梦中惊醒。她就在身旁看我。我眼中含泪，常常情不自禁呼唤出声……我不想她离我而去，好比一个年幼的、害怕遭到遗弃的孩子，把她的音容笑貌拽得紧紧的不肯放手！
　　 然而母亲还是离去了，养育之恩未及报，她抛下我，留我在尘世忏悔！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的余生将走不出愧对母亲的阴影！
　　 天下母亲概莫如是，天下儿子概莫如我!
　　 母亲！一路走好！人间是炼域，您正到达花团景簇的彼岸；那里晨曦初现，地平线上是一个崭新的、不再有病痛的世界！
　　 慈母生于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三日，卒于二0一七年深秋（农历九月二日），享年七十六岁。
　　 谨以此文，遥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