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将军的坦白(小说)
当我接到赵班长邀约,动身奔赴淮河岸边的一座旧军营的时候,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难忘的岁月。
那年春节过后,连队首长接到上级指示,要从我们连队挑选十二名优秀战士组建一个尖刀班,编入到作战部队,开赴祖国南疆参加对越轮战。
晚饭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是自由活动的,我拿着从家里带来的高中课本走过走廊和操场,想找个僻静处看书。可是,走廊上没有人闲聊,操场上也没有人打球,气氛明显和往常不一样。正当我转身回宿舍的时候,却发现我班的马小跳蹲在一棵槐树底下,背对着我,两肩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他是城市兵,训练喊苦,劳动叫累,老拖班里的后腿,领导批评得重了点,他就哭。难道又挨训了?我想过去看看,又一想,哭也不是坏事,还是不打搅为好。
宿舍是两排通铺,铺头唯一的办公桌已经被赵班长占用,他正俯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我的邻铺李西北,对铺大勇,各自坐在自己铺前的小马扎上,以床铺当桌摊开了稿纸。我走过去,捅了捅西北的胳膊肘问:“写什么呢?”
“写请战书呗。你不写啊?”
哟,看他这么迫不急待,仿佛不是请战,而是赶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
入伍前,我在地方上高考落榜,入伍后,我是一心要考军校的。正当我向着美好前程冲刺的时候,冷不防遇到这种事,这个请战书我是写还是不写呢?我知道,写请战书只是一种形式而已,写了不一定会挑选到我,不写也有可能挑选到我,反而给首长留下不好的印象。既然要考军校,必须写,还必须写得恳切动听。再说,全连一百来号人挑选十二个,概率是八、九分之一啊,运气不至于这么背吧。我放下书本,也像西北一样,以床铺当桌写起了请战书。我想应该在首长和战友面前展现自己的文才,请战书要写出水平,于是搜肠刮肚,引用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有丹心照汗青”,也引用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大概半小时,将近两页稿纸的请战书写好了。这时,马小跳走了进来,咬破的手指还在渗着血呢,将一张写着“我不是孬种”五个字的血书递给了赵班长。马小跳写血书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全班人都围过来看,先是鸭雀无声,然后是热烈的鼓掌。
晚上,团电影组来我们连队,在操场上放露天电影。放电影之前要放一段政治思想教育的幻灯片,那天的内容是有关战场纪律的。战场纪律是极其严酷的,我不禁浑身微微颤栗。早在新兵集训时就学习过战场纪律条令,下连队后也接受到这方面的教育,但都没有这次触动大。等到放故事片时,脑袋已是一片空白,连叫什么片名也记不住了。
两天后,连长在军人大会上宣布,全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战士递交了请战书,我三班请战态度最坚决,军政素质最过硬,一个不拉,成建制地挑选到作战部队。西北和大勇当场跳跃起来相互击掌欢呼。我的脸上也有笑,走到没人处又很想哭。
那天夜里,我被莫名的焦灼感炙烤着,如同行刑之前的死刑犯,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里不停闪现炮弹爆炸、血肉横飞的血腥场景。我翻了一个身,忽然想到了奶奶,奶奶的腰腿疼好点了吗?又想到了娘,夜这么深了,娘切好猪草该上床睡觉了吧?我还想到了弟弟和妹妹,想到了同学和小伙伴,想到了他们送我参军时的情形。这时,西北翻了个身,又打起呼噜来了。这臭小子真行,要奔赴血与火的战场了,竟然也能睡得着。
起床号响了,西北一边穿衣一边鬼鬼地对我说:“昨夜没睡着觉吧,看你眼睛都熬红了。”我整理好内务,端着脸盆牙缸去洗漱。走廊上,立着一面为整理军容风纪而准备的大立镜,我上前一照,眼睛果然有些红。
露天洗漱台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用了,我就站在边上等。西北洗漱完毕,却没有直接回宿舍,端着脸盆愣在洗漱台边,双眼定定地朝前望。望什么呢?我顺着他望的方向望去,前面是操场,操场过去是连队的菜地,菜地过去,与营区相隔着一条河汊的,是驻地村民的麦地,返青不久的麦苗绿油油的。庄稼人就是勤快,一大早,一对青年夫妻就在麦地里松土了。也许是那男的不小心将一铲浮土压倒了麦苗,那女的俯下身去,用手将浮土轻轻拂去。他们对弱小生命的尊重与热爱,对田园生活的珍惜与满足,即使隔着一百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当初要是不来参军,我现在不也是在自家的田地里劳作吗?伺弄几亩庄稼,过过小日子多好呀,唉,一切都晚了。
我的眼眶里涌起了泪水,当心它掉下来当众出丑,干脆合上了眼皮。却听西北在骂:“操,哪来的妖风,竟把沙尘撒到老子的眼睛里。”我又睁眼看,他正用毛巾揉擦眼睛。我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你看看人家西北。
打点好行装,要去作战部队报到了。就在我们三班上车的时候,全连官兵列队给我们敬军礼。
作战部队南下不久,收复老山的战役打响了,在向N号高地发起冲锋的时候,遭遇到敌军交叉火力的疯狂压制,冲锋的战士成批地倒下。打扫战场时发现,凡是冲锋牺牲的战士,都是前胸中弹,向前扑地,也就是说,冲锋的时候是没有一个退缩的。我们三班牺牲两人负伤三人;马小跳,用不满二十岁的生命,在我们的心头树起了“我不是孬种”的丰碑;西北,在腿部中弹的情况下仍然攻上高地,荣立了二等功。
战后归建,西北被保送到军官指挥学院深造;我也如愿以尝,考上了一所军事技术院校;赵班长当年就退伍了。后来,遇上了裁军,我们三班所在的老部队和新部队都被撤编了,我和三班所有战友都失去了联系。再后来,我转业到地方工作。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感谢当今发达的通讯技术,赵班长经过多方查找,除去两名牺牲的战友之外,其余十名战友都有了下落,相约在老连队营区相聚。参加这样的聚会,见一见活着的战友,我怎能抑制得住内心的激动呢?
我赶到营区,赵班长他们已先到了。要不是事先联系好,还真不敢相认啊,赵班长已两鬃斑白,但精神瞿烁,在深圳开公司,是个比较成功的商人。大勇是个体老板,体形变化可大了。有两个是乡镇公务员。还有四个是漂泊于各地各行业的民工。正当我们握手言欢的时候,一辆越野车驶来,车上下来一个刚毅的军人,哈哈,李西北,当年的弹伤没有留下后遗症,现在是大西北某基地的副司令,少将军衔。我们又扑上前,热烈地相拥。
部队撤编之后,这个营区就废弃了,空地上长满了蒿草,操场上堆着砂石。两排平房还在,上了锁。我们在营房前站成一排合影,又挨个坐在走廊的台阶上合影。说到两位牺牲的战友,说到马小跳,又都缄默下来,任凭眼泪无声地流淌。
站在废弃的洗漱台边向前望,当年的麦地现在已是公园,一对老夫妻坐在石椅上,四五岁的孙儿则在他们跟前嬉戏。活着是多么美好啊!我突然冒出一个问题,问赵班长:“当年冒着敌人的子弹冲锋,你害怕过吗?”
西北抢先回答:“哪能不害怕呢?”
这个回答要是出自别人,不足为奇,而出自当年的英雄、现在的将军之口,可谓石破天惊,大家齐刷刷地看向西北。我说:“你也害怕啊?当年写请战书可是你带的头。”
大勇说:“说我们怕死,不要说马小跳他们不答应,我们活着的人也不答应啊。西北,就说你吧,冲在我前面,一路流着血,顶呱呱的英雄啊。”
赵班长说:“西北,这样的玩笑不好开的。”
“大勇,别激动。赵班长,我没开玩笑。你们都听我说,我先于四海写请战书不假,冲在大勇你的前面也不假,但这不是我胆大,而是我命大。”西北停顿了一下,又说,“我老家那地方穷,不当兵没出路啊,当了兵就不想回去啊,要不想回去就要在部队好好表现吧,不写请战书能行吗?哎,四海,你还记得定下让我们三班参战的那个夜晚吗?”
“怎么不记得?我愁得整夜睡不着觉,你倒好,睡得挺沉,还打呼噜。”
“我是看你没睡觉,装打呼噜哄你呢。再问你,还记得第二天早上,就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我用毛巾擦眼睛吗?”
“你不是说眼睛被风沙迷了吗?”
“那时没有刮风,哪来的风沙?实话告诉你,我那是哭鼻子、擦眼泪呢。看到前面庄稼人在麦地里劳作,好后悔当这个兵哟。”
大勇插嘴:“那你拖着流血的伤腿英勇拚杀,这也能装?”
西北说:“战士一旦上了战场,是没有时间犹豫的,是不知道害怕的,只管机械地往前冲,往前杀,难道我们不是这样吗?敌人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打中谁,没打中谁,是没有定数的,存在着很大的偶然性。只打中我的腿,没打中我的要害处,那是我李西北侥幸,是我李西北命大。我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是马小跳他们,因为是他们替我们挨了子弹,尽管不是主动去挡的。他们的倒下,尽管我们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战争就是这么残酷。他们的倒下,给我们铺平了前进的路,我们才能攻上高地。给我立功,我是愧疚的,能够活着回来已经大赚了,不应该抢牺牲战友的功劳啊!”
大家都沉默了。
赵班长打破了沉默:“我看西北说的有道理。我们当兵,从大道理上讲是为了保卫祖国,但是私底下,谁没有个人的小九九呢?谁不是图个出路呢?我们冲锋陷阵,从面子上讲是英勇无敌的,但是上战场前谁没有偷偷哭鼻子呢?而真正上了战场,谁还能顾及生死呢?”
“我哭过鼻子。”我说这话时,视线又触碰到不远处那棵老槐树。当年它只有碗口粗,现在恐怕要两手环抱了,顶天立地,威猛无比,一如马小跳镌刻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我又说:“马小跳写下血书之前,躲在这棵大树底下大哭了一场。”
“我才不哭鼻子呢。”大勇说这话时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我想,用“鸭子死了嘴壳硬”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了。
西北说:“六年前,我找到了两位烈士的家人,看到了他们健在的爹娘。我琢磨,今后我们每年都去探望。”
“好主意!”赵班长一说,众战友纷纷赞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