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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韵】海的漪涟(传记小说)
这就是我父亲与我最后的一面,而不满周岁的我对这一切全无记忆,只是事后才从母亲嘴里得知当年情况。那个夜晚成了母亲一生中永远抹不掉的记忆,二十四岁的母亲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守寡生涯。
三、 土改运动东躲西藏
很快来到冬季,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东北解放初期的土改运动左得很,很多不该定为地主的定成了地主,不该定为富农的定成了富农,定成地主、富农就是阶级敌人,都要受到批斗。另外丈夫不在家的女人也要受到批斗,拷问男人去向。各地纷纷出现在斗争会上打死人的情况。老百姓把土改运动称为“大轰”、“刮大风”。
父亲不在家,母亲成了怀疑对象,要是被抓去审问怎么办?全家人商议之下,实在没有好办法。母亲说:“我出去投亲靠友,避避风头。”祖父点头同意。
当时桓仁地区,很多丈夫不在家的女人为避免被斗,都采取四处逃亡的方式,人们把这样的行为叫做“跑屁头”,母亲背着一岁半的我开始跑屁头。
由于白天各村都有农会的人把守道口,盘查来往行人,母亲不敢白天走,只好夜里赶路。第一站是去凉水泉子投奔祖父的外甥女张晓燕。
张晓燕母亲是祖父的大姐,大姑奶奶只有她一个女儿。大姑幼年时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因面相丑陋,二十几岁了还没有婆家,后来嫁给了凉水泉子周景坤。周景坤幼年丧母,父亲因家贫没有续娶,周景坤三十多了也没成家,周家成了远近闻名的跑腿窝子。后来经人介绍,周景坤娶了大姑。大姑身体好,嫁进周家后,与丈夫齐心合力起早贪黑养猪种地精打细算,几年时间把日子过了起来。美中不足的是,大姑生第一个孩子时大流血,孩子没站住,月子里又受了病,再也不能生养。后来周景坤父亲得病死去,只剩下两口子过日子。
冬月十几,刚交九的天气,母亲用棉被裹着我,背我走过六河冰面,在雪地里步步上坎,穿过长长的沟筒子,半夜时来到周家。
母亲叫开房门,大姑父把母亲带进里屋,屋内点着油灯。大姑见了母亲吃了一惊:“九妹子,怎么是你?你怎么乌青半夜来串门?”帮母亲解下背带。母亲放下我,把近来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讲了。大姑一年多没上荣家串门,对荣家的重大变故一概不知,她越听越感到震惊。最后母亲说明来意:“大姐,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奔你来了。”大姑一拍胸脯豪爽地说:“九妹子,你来了我很高兴,我过门这么多年,除我妈来过两回外,娘家再也没谁来串门呢?你来了,说明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要不是摊上这样的事,我请你你也不见得能来呢,你在这就放心地住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咱家是贫雇农,又住在这大山沟子最里头,平时谁也不来,保准没事。”大姑父也安慰母亲。母亲一块石头落地,在周家放心地住下来。
母亲在周家住了十多天,一天大姑父到村里买火柴和灯油,回来后慌慌张张地说:“不好了,我在村里听人说,凉水泉子来了不明身份的女人,今天晚上要来查夜。”
大姑一听来了火,用手指戳一下丈夫脑门:“是不是你在外面说漏了嘴?”
大姑父急得直挠头皮:“哎呀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事还敢到外面乱说?一定是上山捡柴火的人看到了回去胡说的。”
母亲说:“对了,我昨天出外头时,在房山头看见一个人捞爬犁从门前路过,那人看了我一眼。”
大姑想了想说:“九妹子不是我怕事不留你,说实在的,我们家是贫农谁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可是要是来人抓你我怕拦不住,你要是在这里被人抓走,将来有个好好赖赖,我怎么向老舅交代?”
母亲说:“大姐和姐夫照顾我这么多天,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现在透漏了消息,我就不能再住下去了。今晚我就走。”
大姑问:“你上哪儿?”
“我上尚品家,他在普乐堡。”
“那可有一百多里路呢,外面还下着雪,你能走得起么。”
“能,走到哪算到哪。”
傍晚母亲吃过饭,看太阳已经落山,把我包好背起来,与大姑大姑父告别,一头钻进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母亲尽管把头巾包得严严实实,还是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往脖子里灌。山路崎岖一跐一滑,母亲不知摔了多少次跟头,到了村外不敢走进村的大道,只能绕道山根在荆棘蒿草中胡乱前行,快半夜时来到挂牌岭子。蜿蜒的盘山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林中不时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咔嚓声。那年头野狼很多,母亲不知道害怕,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到普乐堡。好容易翻过岭,跌了无数次跟头来到山底,母亲脱下布棉鞋,在石头上把鞋底冻住的冰坨磕掉,重新穿上再走,又走了十多里,实在走不动了,见路边地里有个苞米椽子,便钻了进去。
苞米椽子里好暖和啊,母亲解开背带,把我抱在怀里,用脸贴一下我的小脸,发现还有热气,明知尿在被里也没有办法,解开被汗水溻湿的棉袄,把我奶了起来。母亲一边奶我,阵阵饥饿袭来,摸出大姑给带的苞米饼子啃了起来。一个苞米饼子下肚,母亲有些口渴,伸手从外边雪地上抓了一把雪填在嘴里。母亲想起了父亲,不由一阵心酸:该死的,你现在在哪里呀?你可知你的妻儿现在遭得什么罪?你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我现在可是叫天不应有家难回呀?掉了一起眼泪,看了看吃奶正香的我说:“蛆渣子,乖儿子,你真懂事知道心疼妈,每过村子你都一声不吭怕妈担心,您可知你是妈的命根子吗?”
母亲掉了一气眼泪,一阵困倦袭来,“不好,我不能睡过去,这要是睡着了准得冻死,我死了事小,孩子可不能跟我一起死。”立即把我重新背好,出了苞米椽子继续赶路。
鸡叫三遍时,母亲终于来到了三叔家,敲开屋门见到三叔叫一声:“尚品,我是你二嫂。”母亲再也支持不住,一头倒在外屋地上。
四 、 寒夜惊魂与狼同行
三叔见一个雪人倒在地上,吓了一跳,急忙搀起母亲,冲里屋大声喊:“刘庆兰,二嫂来了,倒在地上,快过来帮忙!”
三叔三婶把母亲搀到屋里,帮助扫雪、解孩子,打开被子发现尿湿了一大片。母亲缓过了神,坐进炕里,把我抱在怀里一边奶着一边讲着跑屁头经过。
三婶娘家是贫农,听了母亲的话说:“二嫂,你放心,在这住着没事,谁要问,我就说是二嫂来家串门,谁家还没有个亲戚串门,能把咱咋地?”
母亲在三叔家住下来,三叔三婶两人待母亲很好,可两口子总吵架。两人针尖对麦芒,不点小事也要争吵,天天不吵不说话。母亲听得心烦,勉强住了五天,最后实在住不下去,提出要走。三叔三婶问她还上谁家,母亲说去二户来投奔丁秋香。
丁秋香母亲是祖父二姐,二姑奶有过三个孩子,大女儿五岁死了,二女儿是丁秋香,儿子叫丁刚,丁刚二十三岁,还未结婚。二姑嫁给二户来李玉民,丁叔与我父亲同时从国高毕业,父亲当了小学教师,他考入沈阳一座大学,没毕业参加了共产党,现在是桓仁县第三区区长。
三叔三婶见留不住母亲,只好放行。三叔背着我送母亲上路,路过村子遇到盘查,就伪称夫妻。三叔把母亲一直送到挂牌岭子山顶,才转身离去。
母亲背着我千辛万苦走到二户来,受到二姑一家老小热情款待。这时的我由于母亲长时间背着,背带勒得过紧不通血脉,两只脚都被冻坏,脚背肿得像烂洋柿子,不住地流黄水。我由于脚疼整天哭叫,母亲白天夜晚不得安宁。在二姑帮助下,用草药偏方治疗冻疮,十几天过去,我脚面结痂,不再疼痛。母亲由于上火,牙又痛了起来。
母亲离家将近一月,很想念殿乙,想回家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是阶级斗争形势如火如荼,天天听到的都是各地召开大会批斗地主、富农和有问题人的家属,屡次又打死人事件发生,令人提心吊胆。一天母亲和二姑说了心中想法:自己总这样在外面跑来跑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想去武家街找丁刚,毕竟他是共产党的大干部,当面向他讨教个准主意。
二姑赞成母亲的想法,让丈夫帮母亲背上我送了一程。二姑父走近路背着我把母亲送到四道河子村外大道口,给母亲找来一根木棍,让母亲拄着走还能用来防身,叮嘱了一番离去。这时天色已晚,母亲背我在此再次走在被车辆碾实的雪路上。
四道河子距离武家街大约有六七十里路,一个月来母亲多次走夜路,胆子越来越大,除了怕被人发现,对黑乎乎的山林和频繁出没的野兽丝毫不觉得害怕。这天是腊月初十,刚交四九不几天,北风呼啸能冻掉下巴,半轮寒月升起,点起了天灯,照得山川田野一片银白。母亲走到五道河子与六道河子交界的山岭时,突然发现对面有人走来,吓得急忙躲到近旁的一棵大树后。等来人过去,才发现原来也是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心想和自己遭遇一样的人还真不少。
后半夜时母亲走过泡子沿,来到刘家街的小山坡上,转过山坡再走不远就到了武家街,不由心里一阵高兴,脚步自然加快起来。月亮已经偏西,大毛愣星出来接驾,被冻得直眨眼睛。母亲走着走着,突然感到身后似有声响,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一条大黄狗跟在身后,距自己七八步的距离。母亲顿悟:不是狗,是狼!立时紧张起来,出了一身冷汗。母亲握紧木棍继续前行,她知道这时不能回头,也不能跑,否则狼就会扑过来。母亲心情紧张,不由加快脚步,狼也不远不近地缀行,好像算计好了前面的猎物逃不出自己的掌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亲又怕又累,感觉体力耗尽,就要支持不住了,突然从身旁树林中窜出五六个人,手拿红缨枪拦住去路,大喊一声:“站住!干什么的?为什么走夜路?”原来是儿童团夜间在路上站岗。母亲解除了野狼之危,又陷入了新的困境。
儿童团不由分说,把母亲带到农会,押在黑屋子里等天亮时发落。母亲心里绝望极了:眼见到地方了,怎么又遇到这事?这要是被他们打死了有多倒霉?可身陷囹圄,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听天由命。
天亮后农会来人把母亲叫过去过堂,问母亲来历和家中情况。母亲不敢说真话,遍了一套谎言应付,说自己在城里住,是丁刚是姑舅姐姐,昨晚和丈夫吵架被打,跑了出来,到这里找丁区长评理。农会的人半信半疑,但听母亲坚称是丁区长亲戚,不敢继续审问,便派人给丁刚送信。
武家街离此地不远,一个小时后丁叔匆匆赶来,母亲向他使个眼色,丁叔会意,佯作生气把母亲带走,一场危机得以化解。
丁叔把母亲带到武家街,安排在荣雅琪(爷爷兄弟四人,爷爷最小,三祖父的二女儿叫荣雅琪,嫁给了武家街的焦振福)家住下,询问详细情况。
母亲把一年以来家中发生的事情和自己一个月来跑屁头经过一一向他讲了,丁叔听了也很震惊,想了一阵,认真地对母亲说:“九嫂,我工作太忙很少回家,更谈不上看望老舅了。真想不到你家最近出了这么多大事,想当年在国高读书时,九哥和我多好,要多亲密有多亲密,哪知他后来稀里糊涂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停了一下他接着说:“这样吧九嫂,你现在找到我,我就给你个实在话:别再到处跑了,回家吧。你跑到哪里都不安全,要是被抓起来说不准会出什么事。现在运动左得很,谁也控制不住,前几天南边哈子抓了两个人被吊打得半死,幸亏我赶到才制止住,询问之下,原来是关内到东北采购药材的商人。这要被打死了冤不冤,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老舅在荒沟是老户,老亲古邻的互相都知道根底,要是运动来了,顶多被打几下,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这样孤身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多危险啊,昨晚就是个例子,别说儿童团抓住你,就是狼也能把你吃了。”
丁叔的话让母亲清醒不少,决定回家,再也不走了。母亲被雅琪姑姑留住了两天,第三天二姑帮母亲背着我一起回老家,她同时也回娘家看望父母。
母亲回家后再也没出走,好在运动一阵风刮过,桓仁地区消停了不少。父亲一直没有音讯,祖父多方打听,得到的都是不好的口信,祖父不相信儿子死了,总盼着有一天能回来,上户口时在二子一栏没有注明死亡,而是填上了“下落不明”四字。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谶语一样给母亲、我和整个家族带来了难以抗拒的厄运!母亲和我一生的苦难由此产生。
一九五零年朝鲜战争爆发,全国掀起了抗美援朝运动。母亲积极响应号召投身到运动中,她有文化,在荣家街(荒沟门又叫荣家街)带领全体妇女发起反对美帝国主义发动细菌战的签名活动,教妇女们常“王大妈要和平”等歌曲。
刚建国时缺少教师,县里张贴告示招考教师,母亲报了名。共考语文、数学两科,母亲顺利答了卷。发榜时在三十几名参考者中母亲考了第一名。一共录取二十名,填履历时配偶一栏母亲颇费踌躇,最后还是按照户口填的情况如实写了。几天后公布录取情况时,母亲落榜了,原因是政审没有通过。刚解放时特务活动猖獗,父亲“下落不明”,被怀疑去了台湾,一旦是美蒋特务,那可是了不起的事情。母亲教师梦破碎,彻底死了心,一心一意在家务农、操持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