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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韵】海的漪涟(传记小说)
一九五二年发起扫盲运动,荣家街办起了扫盲班,母亲是唯一的文化人,义务当起了夜校教师。那时人们很穷,买不起课本,母亲就自费买来白纸订成本子,用毛笔一遍一遍地抄成课本发给大家。由于妇女们年龄偏大,常年劳作,记忆力低下,为了提高学习效率,母亲制作了很多卡片,写上日常用的家具什物名称,发给大家回去贴在相应物件上,让大家天天看天天读增强记忆。在母亲精心辅导下,荣家街扫盲班获得了县里表彰,被评为“模范扫盲班”。
实行合作化以后,母亲在互助组、合作社里一边劳动一边兼做记工员。母亲身体好,每天和男劳力一样干活,她脾气好,记工一丝不苟,从来不出错。有一年她被评为劳动模范,到县里参加劳模大会,回来时得了一顶洋草帽,上面印着“劳动光荣”四个鲜红大字。
五、 为求生计寄人篱下
我上学后由于没有父亲,常受别人欺负。一天在学校被打,回到家里,母亲见我鼻青脸肿,问我是谁打的。我哭着说:“是关福林,他骂我没有爹,是反革命崽子。”接着我问母亲:“妈,我爹呢?他真是反革命么?”
母亲抱着我叹口气,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母亲从柜里找出一本很大的像册,让我上炕和我一边翻动一边给我讲:“你怎么没有爹?这就是你爹的毕业册。”前面是校歌、校旗,校长、教导主任、教谕(教师)及学生们上课、做操、防火演习、收割庄稼、参拜神社等照片,其中有不少日本人。最后两页,印了几十名学生的一寸头像。母亲指着上面一排靠中间的一个头像说:“这就是你爹,他那时刚满十八岁。”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这就是爹么?问母亲:“这上面的人怎么全是光头?”母亲说:“那时学生不许留分头,都是光头。”照片里的父亲很英俊,目光炯炯注视着我,嘴角紧闭显得很英武。
母亲又从柜底找出了她和父亲的结婚照,是一张六寸大照片。父亲头戴礼帽身穿西装,母亲头戴花冠披着婚纱,手上还拿着一束鲜花,两人都戴着眼镜依偎着站立。啊,我惊呆了——父亲如此英姿飒爽,母亲竟然比天仙还漂亮!
母亲也在仔细看,看着看着,我发现母亲的眼角滴出了眼泪。我说:“妈,你哭了,”母亲揉了揉眼睛,笑着说:“妈没哭,是迷了眼睛。”
母亲告诉我:“小威,你爹不光长得好,还很有才,他的书法和绘画经常在学校展出。”
然后叹了口气:“嗨,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该跑啊。他要是不跑,什么事也没有,他这一走生死不知,叫活着的人跟着背黑锅遭罪。”
我说:“妈,我爹不能死。”
母亲擦擦眼角:“谁知道呢?可得到的都是死信。”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么多年没有信,咱就权当他死了吧。”
我的衣袖被关福林抓破,母亲拿出针线和布头,给我补衣服。母亲从炕席边折下一条席咪子,让我叼在嘴里,教我说:“针是头,线是尾,谁赖偷东西,缝他妈的嘴。”我觉得好听,一遍遍跟着母亲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母亲一边补衣裳一边轻声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颤颤嗓音婉转而凄凉。我见母亲眼角泛出泪花,知道她是在思念父亲。
补完衣袖,母亲拿出袜底板,找出两双破袜子补起来。边补边问:“小威,长大能忘了妈不?”
“不能,我长大了要挣钱养活你。”我眼巴巴望着母亲回答。
“等你有了媳妇就好把妈忘了。”
“我不要媳妇。”
母亲笑了,用牙咬断线,把针别在线板上,抱紧我附耳说:“儿子,男人大了都要说媳妇,没有不要媳妇的。妈知道你孝顺,说媳妇也不会忘了妈。”
可是长大结婚以后,我兑现了儿时的承诺吗?
记得小时候每到暑假,母亲都带我上沙尖子看姥姥。有一回从姥姥家回来时赶上涨大水,被隔在县里回不来。三叔去县里接母亲,过了六道河大桥往荒沟走,必须爬滴台。三叔用被单把我头部包得严严实实,用背带背在身上,背着我在陡峭的石砬上蹬着人工凿成的马蹄坑匍匐爬行。我从空隙中发现悬崖下那咆哮翻滚的河水和母亲在后面爬行的身影,当时觉得很安稳,一点没感到害怕。
有一次姥姥生病,母亲没有带我,自己去了沙尖子。我放学回来看不见母亲,奶奶说:“你妈回娘家了,这回走得急,你上学不能带你去。”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连好几天我都不说话,放学回家把书包一放,就跑到前面二大娘家墙根蹲着,二大娘家叫我也不说话,直到天黑才回家,星期天则整日在墙根蹲着。
七天后母亲回来,到处找我不见,奶奶说:“一定还在前面你二嫂家墙根蹲着,你走后小威就变了样,吃饭不正经吃,和谁也不说话,放学回来就去蹲墙根,不黑不回来,把我和他爷爷都急坏了。”
母亲跑到前面,果然看见我在墙根,跑过来一把抱住哭起来:“小威,这几天把妈想坏了,做梦都是你呀。”
我嘶哑着嗓子说:“妈,你不要我了。”
母亲搂着我说:“小威,你是妈的命根子,妈怎会不要你呢?这回是你姥姥生病,妈怕耽误你上学没有带你,以后无论妈到那里,都一定带着你。”
二大娘过来说:“老九,你在可别把孩子撇在家里一个人走,小威这孩子太恋你,这些天我看着可怜,叫他多少回他都不理,你看他眼睛红成什么样子,嗓子也哑了。再要这样,非得闹出病来不可。”
母亲背起我,沿着河边小路走来走去,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慰我一边讲姥姥家的故事,我趴在母亲背上听母亲讲,听着听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五六年秋天,我上五年级。经祖父事先联系,伯父回信说在煤矿给母亲找好了临时工。这时哥哥已经患有轻度的精神病,母亲把哥哥留在家中,带我前往通化石人。
到了石人煤矿,母亲为了不耽误上班,吃饭与伯父母在一起,和我租房另住,月月向伯父母交饭伙钱。母亲先在洗煤厂工作,一天三班倒。母亲上夜班时半夜悄悄离家,把门掩上,早晨我醒来时发现屋内只有我一人,日子久了习以为常。
后来母亲去露天煤场挑煤,挣计件工资。很远的距离母亲一天能挑六十多趟,一个月下来挣了八十多元,比男人挣得还多。那些日子母亲中午不能回家吃饭,我中午放学吃完饭,总要跑三里地给母亲送饭。一次我跑到地方,看到人们三一堆俩一撮坐在一边吃饭,空旷的煤场里只有母亲一人舍不得休息,挑着冒尖的两个大土篮子快步如飞。母亲把煤卸了,招呼我到身边坐下,用沾满黑灰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把手擦了擦,接过水壶咕咚咚喝了一阵,然后打开饭盒,香甜地吃起来。我看母亲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想等我将来长大挣钱,一定让母亲吃的好,不再受累。
一天学校搞夏令营活动,我和母亲都不在家吃饭。晚上,邻居对母亲说,今天中午伯父从馆子要回来好几个炒菜,两口子大吃二喝了一顿,还告诉说这样的事有好多次了。我听了心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睡觉时母亲对我说:“小威,以后上桌长点眼神,别尽挑好吃的吃,咱这是在人的家,不是自己的家,你懂吗?”我说:“妈,我知道。”
伯父是坑长职务,在当地有权有势,有很多次想对母亲图谋不轨,都被母亲严词拒绝。看伯父在母亲面前挤出的谄媚笑容,我从心里讨厌。我多次哀求母亲,要她带我返回桓仁,回到祖父家中,母亲总安慰我:“小威,别着急,咱先忍一忍。妈得挣钱,养活你和你哥哥。等将来有机会,我就把你送回桓仁。”
母亲呀,母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离开石人吗?我是想保护你呀,可是我太小,才十二岁,不让你离开,我怎样保护你呢?
六、精彩人生大起大落
一年后母亲因为文化程度高,托人在湾沟煤矿找到了好工作,被安排在干部招待所当会计。我上了初中,在通化市四中开始了寄宿生活。我和母亲离开了石人那个鬼地方。每到寒暑假,我都去湾沟,在招待所和母亲住在一起,开学离开时,母亲都为我准备一大包吃的带着,有麻花、面包、饼干、烤发糕等,格外还给我一些她节省下来的粮票。在那个吃定量的年代,母亲精心供养着我,没让我挨饿。
一九五九年,母亲在湾沟煤矿第一招待所工作。湾沟煤矿归通化矿务局所属,是一个新开采的大矿,盛产优质煤,为矿务局重视,经常派人来参观交流。矿上设有两个招待所,第一招待所接待矿务局、省煤管局、中央煤炭部的领导;第二招待所接待处级以下干部。母亲在第一招待所窗口服务,她为人和气接待热情待客温文有礼,遇到客人生病则延医问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有客人遗失物件则悉心保管多方打听务求完璧归赵。渐渐地,母亲赢得了客人的交口称赞,湾沟煤矿的“王大姐”名闻遐迩。母亲成绩卓著,引起了矿领导的重视。
一九六一年,是母亲人生重大转折的一年。母亲长年如一日良好的服务赢得一片赞誉,为矿里争了光,岁末评选时被评上先进;报到局里被评上局级先进;局里报到省里,又被评为省煤炭系统劳模。六一年十月,淑母亲出席在长春召开的吉林省煤炭系统劳模大会,成为全省服务行业的一面旗帜。会后,省煤炭管理局组织劳模讲用团到各矿务局巡回讲演。每到一地,讲用团成员都身佩红花,车接车送,各地接待得十分隆重。那几个月,母亲报上有名电台有声,湾沟煤矿“王大姐”的名声传遍了吉林省煤炭战线。
讲用结束,母亲从省里载誉归来,继续在所里做会计工作。她平静地对待荣誉,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如既往地团结所内人员,每天依然春风细雨般为客人服务。她恬淡自如雍容尔雅的处世为人,格外受到领导青睐和群众钦敬。在一所工作的二年,是母亲事业的巅峰,也是母亲一生最辉煌的时期。
然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政治局势复杂多变,阶级斗争成了时代主调,一切人或事都要经过阶级斗争这个网来筛选和过滤。就在母亲红极一时,矿党委准备发展她入党、提干时,组织上派人到桓仁外调,发现了我父亲的严重历史问题——容尚古当过伪警察,国民党退却时,跟随国民党外逃,至今下落不明。“下落不明”?!在紧绷阶级斗争弦的时代,那可是政治上最危险的雷区,谁知容尚古去了哪里?要是去了台湾或美国,那性质可就严重了!
不查不要紧,一查叫领导犯了难:不发展母亲入党倒没什么,可她现在是省里的先进典型,一个丈夫有如此严重历史问题的人居然能当上省劳模,追究起来矿领导失察是责无旁贷的。这该如何是好?领导经过反复研究,决定把事压下不往上报,但母亲的入党、提干算是泡了汤。
过了不久,领导找母亲谈话,肯定了她二年来工作成绩,接着谈到荣尚古历史问题,批评她不该向组织隐瞒丈夫问题。母亲心里一惊,自己成天担心的事发生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当什么先进、劳模,那样的话,领导也许就不会注意到自己——母亲担心自己的饭碗可能要砸。
领导为了慎重,不能让丈夫有问题的人继续留在干部招待所,便明升暗降把母亲调到第二招待所,当会计兼负责人。矿上撤换母亲也是无奈之举,在那帽子满天飞的年代里谁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去承担政治风险呢?
母亲在第二招待所干了十个月,又把她下放到供应可当仓库保管员,自己起伙,住在办公室间壁出来的一个简易房间里。一年不到,母亲在矿里的地位从天上跌倒地下。
六一年秋天我考入通化一中读高一,十月一时,我回湾沟看母亲。晚上,母亲炒猪肉和鸡蛋给我吃,自己却把从地里拾来的干疙瘩白叶子煮烂,蘸着大酱吃。见母亲猪肉和鸡蛋一口不动,我放下筷子。
母亲见我不吃饭,问我,我说:“妈,你不吃炒的菜,我也不吃。”
母亲勃然大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摔,高声说:“叫你吃你就吃,不许攀我吃。你不明白老人的心,给你做你吃了我就高兴,不吃我就生气。看着你吃比我吃还香。”
我第一次见母亲生这么大的气,急忙说:“妈,我吃我吃,不过你总吃捡的干白菜叶子,一点营养也没有。看你的脸又黄又肿,我心里难受。”我一边说一边含着眼泪吃炒菜。
母亲见我吃了,不再生气,端起饭碗说:“小威你不知道,妈就爱吃这干巴菜蘸大酱,这菜叶子煮烂了,一点外味没有,很好吃。”妈妈啊,妈妈,可怜天下慈母心,我现在才知道。
母亲告诉我,现在矿上大批精简人员,很多人被下放,自己可能干不长了,如果被下放,就回桓仁家里帮爷爷照看哥哥。
果然,十月一后,母亲收到下放通知。矿领导对她说:“王淑贤,根据上级要求,临时工不管在不在编,都得下放。对你我们考虑了很多,由于你在招待所期间工作很好,不想马上让你回农村,经过组织协调,准备让你到柳河煤矿招待所继续当服务员。”母亲早有精神准备,对领导说:“多谢领导照顾,我不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工作,想直接回老家。”领导立刻很痛快地答应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