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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韵】海的漪涟(传记小说)
母亲立即着手准备回家。她早就准备了很多上等木板和几块菜墩;又进山里捡了好多生火用的松木明子,用斧子劈成一根根一捺长的窄条,十几根捆一起,装了满满两木箱。
煤矿给母亲发了二百元安家费,派一辆汽车拉着半车东西送回桓仁老家。母亲结束了在外六年充满酸甜苦辣的工作经历,回到桓仁县拐磨子公社岔路子大队的一个大山沟子里(祖父先期被当作下放户,从桓仁城里迁居到岔路子村的叶子沟),重新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
七、 带领儿子艰苦创业
回到农村,母亲带着哥哥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不久我也高中毕业返回家中。祖父母年事已高,尽管伯父、叔叔、姑姑都有工作,家庭条件很好,都愿意奉养老人,多次要求老人到自己家中生活,可是祖父念及母亲失去工作,孤寡无依,哥哥精神病日趋严重,因此留在母亲身边帮助照顾生活(叔叔姑姑定期给寄钱,祖父都用来贴补日常生活)。母亲明白祖父用意,回家后不仅把家务重担全部挑了起来,还把外边的活全部包下来,春种秋收夏锄冬藏,母亲像男人一样能干。叶子沟傍山而居,门前一条溪水常年不断,对面也是大山。到了冬天打柴时节,母亲捞着爬犁带着斧子上山砍柴,一个冬季下来,门前攒起了高高的柴垛和厚厚一摞棵子。
母亲每年都养一头猪和十几只鸡鸭,在河畔地边背了长长的瓜趟子,到了秋天能收获几百斤角瓜,好的人吃,剩下的给猪育肥。山沟子里经常有狐狸、山猫、黄鼠狼、老鹰出现,损失了不少家禽,但还是年年损失年年养,从来不懈劲。在那个低标准年代,生产队土地贫瘠年年欠收,社员常年吃国家从外地调拨来的粗糙的返销粮,荣家和别人一样开了不少小荒地,种上五谷杂粮,才保证不饿肚子。
后来奶奶死了,一年后爷爷又得了脑中风瘫痪在炕上,伯父、叔叔、姑姑都回来看望,一致商定由母亲护理。从此母亲除了照顾哥哥外,每天还要给祖父喂饭、翻身、擦屎擦尿。
看儿媳不厌其烦地护理自己,祖父惭疚地说:“淑贤哪,难为你了。”
母亲笑着说:“爹,谁没有岁数大的时候?你不就是这个时候需要人吗?尚品、尚朴、雅琴都忙,只有我没事,我从小到你家,你就是我爹,现在我不照顾你谁照顾?”祖父感动得掉了眼泪。在母亲精心照顾下,祖父身体胖了,脸上有了红光。一年半后,祖父病情复发,也离开了我们。
我回到农村后在生产队干了一年活,被大队抽去当民中教师,一年后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因父亲问题被解职又回到队里劳动,四年后又回到学校当民办教师。虽然我和母亲一样起早贪黑奋斗,但总也摆脱不了贫困。
母亲见村里别人家都有菜园子,很是羡慕,对我说:“咱家院子这么大,浪费了可惜,咱也刨个菜园子吧。”我说:“咱院子原来是河床,全是石头和沙子,一点土没有,能行吗?”母亲说:“试试,不行就拉倒。”
母亲说干就干,每天半夜起来,在院子叮叮当当刨起来。我听到了,起来和母亲一起干。刨开表层,地下全是石块和沙子,用土篮把石头运走,细沙留下。由于石头太多,工程进行得很慢,几个小时才能刨不大一小片。母亲干得非常起劲,鼓励我:“小威,别泄劲,白天你上班,我继续刨,我就不信刨不出个园子。”看母亲满头是汗坚定不移的样子,我心里暗赞:“啊,母亲,你真了不起!”
母亲带着我发扬愚公精神,经过一个月艰苦奋战,磨坏了十几个土篮,取来了上百土篮的山皮土与沙子搀在一起,改良了土壤结构。接下来,我把柞木劈成杖柈,砍来杖勒,刨出深深的杖沟,和母亲一里一外用榆树腰子把杖子紧紧勒住。中间是过道,两边是园子,叶子沟终于诞生了有史以来的菜园子。以后每年都在右边的园子里种大葱、韭菜、茄子、辣椒、香菜、生菜、西红柿、黄瓜、豌豆等时令菜;左边的春天种土豆,秋天种白菜、萝卜;杖边种芸豆;杖外靠大道和河边搭上长长的瓜架,到了秋天,瓜架上躺着几十个硕大的长圆不等红绿各异的大玉瓜。
母亲!刚强一辈子的母亲!失去了工作你没有倒下,失去了祖父的力助,你没有灰心,你一如既往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带儿创业,把一个不起眼的山居茅舍变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庄户人家。
母亲仔细得几近吝啬,衣服补了又补,多少年没见添一件新衣裳;每次做饭都算计着下米,从不肯多添半小瓢;岔路子是山区,只有很少水田,每年各家能分几十斤大米,母亲平时舍不得做,只在过年或来人去客时才做上一顿;就连自己种地打下来的粘高粱米也要多少天才做一顿改善伙食。
母亲劳动成瘾,干活是她的最大乐趣。我从来没见到母亲有闲时候,雨雪天不能干外边活时,就在家里推磨或者煳猪食,再不就是把残破的布条拼补成一尺见方的抹布,积攒多了卖给供销社换钱花。
母亲啊,我知道您一切都是为儿奋斗,您的儿子是农民和民办教师,挣不了多少工分,家中有个彪哥哥,还背上父亲历史不清的名声,要混上媳妇很难。于是您就拼命地劳作,拼命的节俭,好多攒些钱将来给儿子说媳妇。春天你上山采山菜,秋天捡蘑菇,除了自己吃,还可以晒干卖钱。每年到了小秋收时节,您都忙得不亦乐乎,山里红、山葡萄、元枣子、山核桃每天都满筐满载带回家,这些山果都能卖给供销社;您还割小杏条、蒿子杆往供销社卖。有一年供销社收购山芝麻籽,价格很高,你每天带水桶和塑料布,起早从家里出发,中午带两块干粮,满天都在山野里转。
有一天母亲回来高兴地说:“今天可发财了,我到小苇塘沟遇到了一大片,弄了有十多斤,八角钱一斤,能卖多少钱?小威,我想的法子可好使了,用塑料布把山芝麻包上,往桶里摔,一点都不糟践。我在山上叮叮当当地敲,远处的人都奇怪地往这边瞧,谁也不知我在做什么,真有意思。”我听了也乐了。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母亲兴冲冲地对我说:“小威,今天下午我在前山坡割了三十多捆杏条,全是老杏条,咋咋呼呼地不好捆,放的铺子在上面,明天一早你去捆上捞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去捆杏条,共有三十二捆,捞下山。回家说:“妈,你怎么割了这么多?我一下午最多也就割这些,你比男人还能干。”
母亲说:“我一看见这些大杏条,就从心里喜欢,越割越有劲,没想到割这么多。就是捆不紧,要不就捆上了。”啊,这就是我年近半百的母亲!难怪村里人说母亲文武双全。
母亲啊,叶子沟远近山坡各沟各叉都是您大显身手的演武场,何时采摘何品种山菜野果,您都计划得清清楚楚,山沟内外一年四季排满了她的脚印。啊,我的母亲,您简直就是一只凤凰,永不疲倦的整天在山里飞翔。
八、 天灾人祸茹苦含辛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更人事的我贸然参加写大字报活动,后期当权派重新上台,以我父亲下落不明怀疑在台湾,与我联系搞特务活动为借口,对我施行了报复性批斗。我被打、关押了近一个月,家中也被搜查。
在那个屈辱黑暗的岁月里,我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母亲的心何尝不经历着煎熬?我被关押期间,母亲一次次给我送饭,隔着窗户微笑着看我,我知道那是母亲强装笑脸安慰我!母亲啊,您的微笑说明您知道您的儿子无罪,是在蒙受冤屈,早晚有云开雾散的日子,您的微笑是黑暗中的阳光,使二十三岁的我没有在巨大的灾难中绝望,增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母亲,我能体会到当你听到儿子被打、被戴着尖帽子游街时,您的心一定在痉挛中滴血!可您在窗外看着日思夜想被关押的儿子时,没有掉泪,而是满含笑容!啊!母亲,那是您在外人面前显示坚强,也给蒙难的儿子输送力量!
当我解除关押回到家中与母亲抱头痛哭时,母亲泪雨滂沱地抚摸我前胸后背被打的疤痕,咬牙切齿地诅咒那些打我的人,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母亲骂人。
母亲哭着对我讲出了心底的秘密:“小威,我很后悔当初没走道,要是你小时我领你走,你就不会遭这些罪了。我在湾沟时有那么多追求我的,有矿务局总工程师,有松树镇煤矿办公室主任,还有外市的干部,都给我写信介绍情况,还有亲自跑到招待所暗中了解的,都被我回绝了。我当时对他们只有一句话:我的儿子高中快毕业了,我不想找人。现在想起来好后悔呀,如果那时改嫁,你就不会再跟着你爹受影响了。”
母亲啊,您看儿子大了,关心儿的婚事,由于阶级斗争偏见,我这个“黑五类子弟”在农村很难找到称心对象,后来在亲戚撮合下,您亲自带领我去相亲,与继祖母妹妹的堂孙女李淑珍结为夫妻。
淑珍家住大米产地,住在村子里,出身贫农,家庭清白,可谓根正苗红。而我虽然出身中农,但父亲历史问题严重,家中还有个彪哥哥,住在山沟,连电灯都没有。两下比较,明显是淑珍低就了我。唯一优越的是,我高中毕业,她小学仅仅读了四年。
淑珍过门后与我在生产队劳动,跟着受歧视的我在队里受了不少窝囊气。哥哥的病越来越重,后来瘫痪在炕不能自理,二十八岁时死去。母亲哭着说:“小威,你哥哥遭够了罪,走就走吧,这些年也把我拖累死了。他要是不死,我就得累死,咱们对得起他了。”又说:“唉,想起他的小模样,真是可亲可爱,比你长得好看多了。谁知以后是这个样子?”
一年后淑珍生了儿子,母亲老来得孙,乐得脸上开花,亲自给孩子取乳名“百岁”。再后来淑珍又添了女儿和小儿子,母亲就天天夜里搂着百岁睡觉。
大姨没有孩子,年龄渐大身体不好,后来得了心脏病。大姨夫这时在铅矿客运站当站长,平时工作忙,与大姨两地生活,照顾不过来。母亲和我们商量,想把大姨接来一起生活,我们同意了。
大姨来到家中,山沟清净,安心养病,她每天有人陪伴,身体好了不少。可是她脾气不好,爱挑小理,在母亲和淑珍间添油播灯,造成不少矛盾和嫌隙。淑珍自幼娇惯,念书少缺少礼教,说话不分场合,性格急躁,骂起孩子来咒死骂活,天长日久,母亲看不下去了,有时与淑珍爆发争吵。吵闹归吵闹,过后还是一家人,淑珍朴实能干,过日子节俭,母亲对这一点还是暗暗赞许的。
大姨来家不到一年,突然病情加重,大姨夫派车接到县里住院,病强了以后又送回来,不想一个月后大姨瘫痪在炕。母亲每天除了干活,又增添了护理大姨的担子。大姨瘫痪三个月后死去,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大姨夫来车把大姨遗体运回沙尖子安葬,从此,母亲娘家再也没有亲人了。
七七年八月,来到了雨季,扯成线的雨紧一阵慢一阵一连下了四天四夜,山皮子饱和了,大小叶子沟一齐暴发了山洪。两股水在沟门汇合一处,像猛兽一般冲了出来,瞬间把容家两个菜园拦腰冲断,滚滚洪流直奔下方泄去,把生产队的大片玉米地从中间切开,然后一头扎进响水洞河。菜园的杖柈子、岸边瓜架、大门外驴圈、猪圈全部被洪水卷走。幸亏事先做了准备,把毛驴和猪放开,不然都得被水拉走。瓜架上的玉瓜长到十多斤,眼睁睁看着在水中漂走。
母亲与淑珍急了,冒雨在洪水中打捞木头和杖柈子。我见河水湍急,母亲和淑珍浑身湿透,随时可能被浪打倒,冲进河里把两人拽上岸,大声说:“别捞了,冲走就冲走吧!这么大的水会把人打倒的!”
母亲上岸后哭了:“这些玉瓜就快成熟了,一共是二十八个呀!这些瓜架的大卡杈多好呀,还有这些杖柈子!”
我顾不得心疼损失,把母亲和淑珍拉回屋内。雨水依旧哗哗下个不停,园子里泥土和刚刚长出来的小白菜被水层层涮掉,两个菜园子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眼见大水就要冲到房根,三个孩子趴在炕上惊慌地向外张望。母亲流着眼泪说:“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傍晚时整个菜园被水冲走,洪水离房子只有一丈远。按这个冲刷速度,再有几小时房子准得被水拉走。我说:“快收拾东西,准备上山。”大家忙碌起来。我把粮食和灰油罐子扛到后山坡,用塑料盖好。母亲与秀娟把衣服包了几包,行李也捆扎好,准备随时往山上搬。猪和驴早就不知去向,哪还有心思管它?淑珍把鸡抓进笼子,用绳子绑好。我说:“头半夜先别睡觉,随时准备撤离。”母亲担心地说:“要是房子没了,怎么做饭?”我听了,又把小铁锅、盆子及引火用的麻柴搬上山。为防被雨淋湿,贴胸口揣好一包火柴,以备万一。
在那个不眠的夜晚,三个大人三个孩子都坐在东屋炕上,提心吊胆地倾听窗外在黑影里吼叫的水声。大水每涮下一片河岸,就发出“哗”的一声,大家的心就颤抖一下。几个孩子耐不住了,先后在大人怀中沉沉睡去。每隔半小时,我就推开房门看一眼水势。快到半夜时,雨住了,大家的心渐渐稳下来,和衣睡了半宿。
天亮了,我打开房门,见河水消退不少,离房门六尺就是断崖似的河床。昨天早晨还长满茂盛蔬菜的菜园,现在变成了砂石裸露深达五尺的河谷。河谷对岸原来大门口处变成一块沙滩,所幸河床改道,柴垛未被拉走。新河床靠房子一侧形成刀削斧砍般的陡壁,根本无法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