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而不黑
三伏天的正午,天地间弥漫着无边无际的热气,好像地上着了火似的。空中没有一丝风,所有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洁白的云朵好像被烧化了,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炙热的天气,路上的行人很少,即使遇见,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就连绿树成荫的公园里,也少有人去。
收破烂的老程佝偻着老腰在一处垃圾堆里不断翻腾着,好像那里真的有很多值钱的宝贝。一堆堆看似成群结队的苍蝇“嗡嗡嗡”地乱飞着,好像和跟前的老程特别亲近,时而飞到他的肩头,时而在他那核桃皮般粗糙的老脸上亲一口,有时候还带领几只蚊子和他来个最亲密的接触。天很热,垃圾堆上隐隐飘浮着一缕缕淡淡的水汽,刺鼻的气味弥漫在垃圾堆的周围,过往行人都紧紧捏着鼻子,只有老程面带笑容忙活着。
还别说,垃圾堆里真的有宝贝。老程折腾了几阵子,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翻出来好几件半新不旧的家具,有小方桌、塑料凳子、收音机,竟然还有一台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小型全自动洗衣机。老程的收获真不赖,满脸的褶子瞬间舒展开来,心里喜滋滋的,乐得嘴巴弯成了一道弧线,下巴处的一撮胡子不时随着他的笑而晃动着。
突然,一个沉甸甸的黑塑料袋子飞了过来,不偏不斜,正好落在老程的脚下。他回头瞅了一眼,只看到一双黑色皮鞋、黑裤脚,紧接着,就听到匆匆远去的脚步声,待他打开一瞧,原来是几本旧书,随后将之抛到不远处的三轮车里,哗啦啦的响声传来,紧接着便有几页纸从那本厚书中间落了下来。天边刮来一股热风,那几页纸如同拥有了自由般,在天空飘呀飘的,不断打着旋儿,最终飘落在老程的脚下。“这是什么呀?”老程边想着,边捡起来,待他睁大眼睛一瞧,心道:这还真是件宝贝。原来,那是张银行承兑汇票和办理承兑手续的资料。
老程连忙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试图找到刚刚扔垃圾的人,可眼前百米内连个人影都没有。老程无心继续在垃圾堆里翻腾,虽然那里面还有很多能换钱的杂物,但他却没有心思去忙这些,满脑子都是汇票的主人着急忙慌四处寻找的影子。老程想了想,与其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找人,倒不如就待在附近等候,他拿定主意,便坐在离垃圾堆不远处的墙根下。
那时正值每日最热的时候,纵使坐在荫凉处,老程也是汗流浃背的,拿来随身携带的大蒲扇不断扇着风。老程很着急,默默念叨着:“咋还不来呢?咋还不来呢?”嘴唇已经干了,喉咙眼里直冒烟,但他却顾不得喝口水,只是遥望着前方,心里急切期盼着一道匆匆忙忙的身影朝自己跑来。
约莫过了会,一个手里夹着烟头的年轻人走了过来,老程赶紧上前问:“您是来找东西的吗?”那人稍稍愣了愣,眼珠子转了转,迟疑了会,忙应承道:“是啊,是啊。着急得很哪,原来被你捡到了。”老程心里一喜,马上拿出揣在怀里的汇票,对他说:“看看,是这个吗?”那人的眼睛里顿时放出两道亮光,乐呵呵地说:“就是,就是。”就在老程正准备将那些东西交给眼前这位喜笑颜开的陌生人时,猛然间想到了自己瞥见的那双黑皮鞋、黑裤脚,待他仔细瞧了瞧,眼前这位却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鞋、运动裤。老程忙擦了擦头顶的汗水,暗道好险,差点就误了大事。
“这不是你的东西。”老程对那人说。
“怎么不是呢?这明明就是我刚刚丢的。”
“那你说说究竟在哪里丢的?”
“我……我就在这里丢的。”
“刚刚我明明看到那人穿得是黑皮鞋,而你穿得却是运动鞋,而且裤子的颜色、样式也不对。怎么可能是你的呢?”
那人答不上话来,只是一口咬定老程手里的东西就是他的。但老程却不搭理他,只是静静地待在墙根下的荫凉处,等待真主人的到来。那人骂骂咧咧了一阵子,就转过身走了,临离开之际,还恐吓了几句。这个小插曲,老程并没放在心上,只是长长舒了口气,觉得心里有点瘆得慌,幸亏自己多长了点心眼,要不然的话,真就酿成了大错。
直到天快黑时,老程还没等到有人前来。太阳落山了,天凉了许多,但老程却着急得满头大汗,他也不敢随便问眼前的路人,之前的小插曲着实令他心惊胆战。而就在老程等了这么久,依然没人前来,他准备将手里的东西交到派出所的时候,耳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位约莫五十岁的中年人直直跑到垃圾堆旁仔细搜寻,很显然,他很着急,嘴里不断念叨着:“明明就是这里,怎么不见了呢?”
老程仔细观察了,发现皮鞋、裤脚都对着,但他依然不放心,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处,他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行。那中年人在垃圾堆里翻腾许久,将那些臭气熏天的垃圾翻得到处都是,直到依然毫无发现时,便一屁股坐在脏兮兮、臭烘烘的垃圾上,两眼无神,呆呆地望着漫天星空。良久,他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面色苍白,踉跄着站了起来,摇晃着身体准备离开。
“找什么呢?看看,是不是这个?”老程上前问。
那一刻,那人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久病缠身的老人,瞅了一眼浑身脏兮兮的老程,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吐出来。当他看到老程手中的汇票时,顿时放声痛哭。老程心道:看来,这次是真的。但他依然不放心,问道:“这是你的吗?”
那人边哭边说:“是的,就是我的。中午,我从家里出来,把汇票和资料都夹在几本旧书里。在家饭馆里吃过饭,吃得着急了些,结果满头汗水,途径这个垃圾堆时,我本想着将手里擦完汗的废纸巾扔掉,结果一时失了神,连手里的重要东西都给扔了。我着急赶过去,直到坐在银行柜台前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我就沿着原路找了回来。”
老程连着问:“出票人?”“受票人?”“收款人?”“汇票金额?”“汇票期限?”那人稍稍愣了愣,擦了擦泪水,立刻准确无误地答出老程提出的问题。
老程将汇票递了过去,笑着说:“不好意思,为了确保无误。”
“完全理解,谢谢您。”那人不断谢着老程。
明亮的月光下,四只黑色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虽然他们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但心灵深处却是洁白的,就像头顶的圆月那般的清澈、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