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现成的，锅不动，瓢不响，两人就喝了起来。先是喝的闷酒，谁也不说话。半瓶绿豆烧下肚，萧富玉开口了：“孩子，我知道你俩有感情，可是这众口烁金呀！”“俺俩好碍着谁啦？”几钟酒壮胆，金成山也不像平时那样唯唯诺诺的了。“碍着谁了？”萧富玉苦笑着“是啊，当年俺和你师奶又碍着谁啦？招谁、惹谁啦？”要不是喝了几盅酒，他是不会揭自己心头二十多年的老伤疤的。
　　
　　 25年前，也就是1927年，30岁的萧富玉是福盛班的顶梁柱。这虽是个不出名草台班子，原是小蛮腰孙德奎的老班底实力可不小。这个孙德奎虽是个男子汉却生得娇小玲珑，尤其是腰不盈握，台上一站，用不着张觜，准得来个“碰头彩”，所以有人劝他取个艺名叫“小蛮腰”。暗地里也有叫他光板子的，因为他不长胡须，都怀疑他是宫里太监下海唱戏的。正因为这样，这个班子的戏唱得再好，也混不下去。尤其他的老婆怜香，更是叫人难解的谜团。
　　 怜香的父母都是唱莲花落的，她父亲病死时没钱发落，孙德奎花十块钢洋买她那年她才十三岁。孙德奎见她有一副好嗓子和一张俏脸膛，就教她唱戏。十年后，她不仅亭亭玉立而且历练成一个角儿了。由于萧富玉会的行当多，《拾玉镯》、《勘玉钏》中唱小生；《斩经堂》、《宝莲灯》中唱老生；《三打陶三春》中唱武丑。所以，她几乎固定和萧富玉配戏。长期的耳鬓厮磨，使这两个年轻人渐生情感。全班子里的人都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地长一双，可是孙德奎不愿意，他拿出一张发黄的纸说，这是当年怜香母亲卖女葬夫的字据，那时说好了是长大后给孙德奎当媳妇的。虽然怜香私下告诉萧富玉，她知道孙德奎果真是个太监，但这“名份”二字像大山一样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暗中好了一年，怜香身孕出怀，孙德奎一怒把他们赶出福盛班。多亏师兄弟们凑些钱买了一辆半旧的黄包车，自己凭着一把力气挣钱养活怜香。不久，由于条件太差，怜香得产后风留下一女婴撒手去了，萧富玉只好又当爹又当娘。白天他把孩子寄托在邻居家，自己出去干活，晚上洗洗浆浆，还要做好明天的干粮，父女俩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日子。
　　 萧富玉和怜香离开福盛班后，戏班子失去两根台柱子，大轴戏唱不起来。硬撑了一年多光景，只好各奔前程吧。孙德奎靠拉洋片混几个钱，有一顿无一顿地打发日子。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他自己混的钱和徒弟们偶尔接济的钱，一大半被他买“猫尿”灌进肚子。醉了酒，便哼哼唧唧地念“一醉解千愁”。不到三年，“千愁”果然得“解”，他酗酒过度，栽进柳集镇北那个老墓汪里。众人捞起浮尸时，他已死了两天。
　　 萧富玉出头，招呼师兄弟们把孙德奎安葬了。这些年来大家难得一聚，丧事办完一起吃饭时公推萧富玉出头重振福盛班。他们一致认为，倒过的牌子是扶不起来的，改个名叫富连成吧。一来原师们兄弟和弟子已有三代，他们的排行是富、连、成；二来“富连成”三字的谐音是“富连城”，改换门庭图个大吉大利。萧富玉的四岁女儿没人哄带，就跟着学戏、练功，谐爸爸的姓、谐妈妈名，取个艺名筱连湘。按说女儿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那年月出身梨园的姑娘，穷人娶不起，富人不愿要。有几家来提亲的，都是年过半百俗不可耐豪绅巨贾要弄回去做小。有个中年军官倒是天天来捧她的场，渐渐也透出要娶她的意思。但谁都知道，他是风月老手，人称情场恶狼、色中饿虎，现在家里已有八房姨太太。萧富玉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相依为命的亲闺女落进这个火坑。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把孩子给耽误下来啦。
　　 “你们俩既然好了，我不打算阻拦，可是唾沫星多了会淹死人的呀。这姑侄做亲，别说是在咱梨园行犯忌，社会上也不容啊。我看这么办，”萧富玉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们乘今晚逃走吧，钱我给准备好了，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到老解放区去，那里人思想开通。”
　　 “那么，师爷你呢？”“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你们放心去吧，过些日子再回来嘛。”
　　 “俺俩一走，众人怎么办？”“现在是人民政府，咱可以加入县里刚成立的京剧团呀。”可惜，后面这些话筱连湘没听到，不然也不会香消玉殒。
　　 筱连湘和大家一起吃过饭，急急忙忙赶会家。她知道父亲找成山必定有什么说道，很可能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起初听着好像在听故事，后来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如雷轰顶，头晕目眩，精神几乎崩溃。她泪流满面，撒腿就往戏园跑去，想找今晚值班看园子的师叔铁臂周全给拿个主意。刚跑出巷口，一辆汽车飞驰而过，重撞之下，筱连湘像一只折翅的蝴蝶，飘落血泊中……
　　 金成山扶着萧富玉跌跌撞撞赶到出事现场时，那里围满了人。见到筱连湘的尸体，老少两人当时就昏倒在地。经过抢救，老的断了气，小的疯了。从此他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那阵子连自己的名字也记不清只说自己叫小三；清醒那阵子能想起心爱的师姑不见了。奇怪的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记得筱连湘教自己的几段戏文。整整半年过去，金成山病情稳定了，人们逗他、撩他、拿他开心打趣，管他叫“憨三”。也有人说憨三并不憨，是愤世、厌世的发泄。
　　
　　 李科长听了这个故事后，陷入沉思，想起十年前在家乡的往事。他的亲姐姐和嫂子娘家侄儿相好，族里人把那男孩弄死扔进汪塘里。他姐姐连急带吓成“痰迷”。后来犯病时，自己跳进汪塘里去找那男孩，结果被淹死了。李科长为此十分伤心，也唤起他对憨三的极大同情。他把憨三的故事写成两篇文章：一篇通讯，寄给省报社；一篇通过转业在民政局工作的战友交给县局长。
　　 省报发表的文章引起省民政局的高度重视，责成县民政局认真调查核实。不久做出决定，把憨三送到省精神病医院进行治疗。一年后憨三出院了，正赶上1953年春节。他恢复了许多记忆，还是那么勤劳忠厚，经常帮助别人干活，只是不再“大叔、大姑”地乱喊了。正月十五那天，李科长请他在税务局晚会上唱了一段京剧《红娘》，这次他没用觜伴奏，文武场全套都由县京剧团乐队担任，铁臂周全跨行为他操的琴。应邀来参加晚会的民政局局长和县劳动科科长当场拍板：过罢年，介绍金成山同志到县京剧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