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怀孕了？红梅真的怀孕了？这几个字突然无限次地放大几十几千倍，在他脑海深处不停地旋转闪烁着。他甩了甩头，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细想。一连两天，他没有回复红梅的这个短信，像是炸弹一般，一触碰就有随时引爆的可能，就会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弈，他们彼此暗地里无声地较量着，最后还是红梅低下了头。见马晓东迟迟不回短信，红梅最终还是忍耐不住了，她向马晓东发去了四个字：你真残忍！马晓东瞄了短信一眼，转瞬就把短信拉入了垃圾箱，他强忍着让自己保持沉默，沉默像是一块冰凉而坚硬的盾牌，是冷漠而最有力的拒绝。良久，想着红梅的模样，他最后还是回了一条短信：对不起。就三个字，他没有多说什么。“我根本就没怀孕，就是想试探下你到底是什么反应？”红梅很快就回了短信，短信里带着一丝失望和愤怒，语气里还夹杂着一丝惯有的撒娇味道。
　　 没有任何预约的暗示，像是一种突袭，将近凌晨一点，马晓东忽然出现在了红梅的面前。屋子的灯灭了，马晓东敲了几下门，很快便听见屋内传来细微的响声，紧接着门就开了。一进屋，马晓东就把她给抱住了，臂膀上的雨珠让女人感到一丝的寒意。一番缠绵之后，现实的诸多问题又气泡般慢慢升腾而起，随时都面临着破碎爆裂的危险。他们相互揉抱着躺着，默不吭声。片刻间，红梅忽然嘤嘤地在床边哭起来。这细细的哭声让马晓东忽然痒痒的，一种心疼和怜悯感夹杂在一起，从他的心尖滑过。他别过身子，重新把她揉在了怀里。马晓东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越到最后仿佛越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他承认从起初自己第一次看见红梅的那一眼时，马晓东感觉和红梅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虽然这种感觉只是他自己单方面产生的。此刻女人在他怀抱里缓缓地抽泣着，胸脯随着哭泣上下起伏，鼻尖发出温热的气息。从她伤心的眼神里，马晓东感觉她爱上了他。这原本十分简单的事情，忽然就变得十分棘手复杂起来，马晓东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明白自己是喜欢红梅的，甚至彼此有了不浅的感情，但他始终明白这不属于爱情，他们只是欲望漂流都市里两个相互取暖的孤独的灵魂而已。
　　 然而，从那个雨夜他赤裸着躯体和女人纠缠在一起腾云驾雾一般，他便有些难以掌握事情的发展轨道了。这种由肌肤之间的交融而引起的微妙的情感变化让马晓东倍感恍惚，当自己把自己的躯体嵌入红梅体内的同时，他感觉红梅的躯体也嵌入了他的体内，连同她的气息和温度。好几次深夜，他加班归来，在距离快餐店百米之遥的地方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忙碌的身影和一脸疲惫的神情，他心底竟滋生出一种别样的温情感，分不清是心疼还是怜悯。
　　 马晓东想起这些，忽然又把她抱紧了一点，但很快又把她轻轻地推开了。这个细微的举动，映衬着马晓东微妙的心理变化，作为一个生性敏感的女人，红梅从这细微的举动之间轻易地捕捉到了他心底的这点小秘密。她干脆远远地背对着他，一道沟壑就在床中间横亘开来。马晓东看了她一眼，没再理她，空气顿时变得凝固起来，显得有些压抑。他们都默不吭声，最后还是红梅打破了沉静。“你还是去找你的那个盲人按摩店的女孩吧。”她隐隐地抽泣着，撕扯着嗓子。马晓东听了，心底一阵惊讶，他一脸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仿佛内心的所有隐秘都被掏空了一般。“你怎么知道？”马晓东起身坐在床沿，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瞬间点燃，闷闷地抽了起来。他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捏着香烟的手却微微颤抖着。“我怎么能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马晓东长长地吸了口烟，仰头张望头顶的灯光，面无表情，而后又缓缓低下了头，默默不语。烟肆无忌惮地燃烧着，烧到了尾端，灰白的烟灰裹夹着丝丝残存的火星坠落在地，马晓东浑然不知，他沉浸在自己混乱不堪的思绪当中。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隔着窗格子远远望去，雨丝在微弱的夜光的照射下像凝固着的细小雪花。他看了一眼屋外苍茫的夜色，又摇头望了一眼面向一隅的她，心底忽然滋生出一种想逃跑的感觉。他忽然想逃出这个令人压抑的屋子，跑到一个空旷无人的野地上，无所顾忌地呐喊几声。他甚至为自己设计出了逃跑的路线，只要拐过那条僻静的小巷，在细雨中一直往前狂奔，就可以抵达一个空旷无人的角落，但这个想法转瞬就被红梅的隐约还在的抽泣声打乱了，像是一块玻璃，被砸成了碎片，落了一地。他看着她模糊的泪痕，心便软了下来。他把衣服重新刮在一旁的衣架上，在她的身旁轻躺了下来，他试探着把手放在她光滑的躯体上，一点点地放下去，透过层层阻力，最终还是把她重新抱进了怀里。
　　 夜半醒来，窗外依旧下着雨，他看着怀抱之中的女人，听着耳畔响起的雨声，整个身心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绪当中。他乡夜雨，总是给他这样一种伤感落寞的复杂情绪。女人一只手紧抱着他，但他此刻脑海里却满是李静的影子和模样。他感觉她们像两面明晃晃的镜子，把自己内心的紊乱与不堪、焦虑与虚无都映射了出来。
　　 几天后，当马晓东正想着什么，李静的一个电话却把他的思绪完全打乱了。李静在电话里嘤嘤地哭泣着，这哭声顿时把马晓东从编织的世界里拉了回来，他一脸焦急地问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却只在电话那边嘤嘤地哭着。他飞速冲进夜色之中，恨不得转瞬即至，他容不得自己的女人受一点伤，那隐隐的哭泣声仿佛一把把细小的刀插在他的心尖，他仿佛看见她蜷缩在一角，像一只受伤的刺猬。
　　 一进门，他看见她蜷缩着坐在房间的一隅，脸上带有泪痕。俊锋站在马晓东身旁，一脸的愧疚之色。原来，一个微醉的中年客人借着酒劲在李静身上乱摸着，她声嘶力竭地反抗叫喊着，当屋外的前台工作人员闻声而至破门而入时，娇弱的李静正被这个满脸横肉的客人压在身下，她露出了一脸惊恐的神情。李静一脸凄惶的神情，让马晓东想起那段纸醉金迷的日子，他也曾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在很大程度上，李静的出现像一枚细小却锐利的针，把他给深深地刺醒了。马晓东木木地站立在门前，他心底想着应该把李静从这里带走，不再出现，却迟迟没有行动。
　　
　　 九
　　 深夜穿过那条幽深的小巷，路过红梅家门口时，屋里亮着灯，马晓东正欲上前敲门，屋内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声，紧接着他便听见一个男子剧烈咳嗽的声音，他赶紧放慢脚步，他在窗下的暗影里驻足了一会儿，屋内又顿时没了声音，他站立在寒风之中，只听见自己的心快速跳动的声音。很快，灯啪嗒一声灭了，马晓东顿时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心还是微微感到一丝疼。适才男人咳嗽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着，他想着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红梅的老公了。对于自己老公的到来，红梅没有给他任何提示，他想着她应该是铁了心要跟他分开了。
　　 次日晚上下班之后，红梅的老公果然过来了。远远地，马晓东看见一个中等身材、体型瘦削的男人在红梅身旁忙碌着。马晓东在百米之远的粮油店张望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他换了一家小饭馆。吃完饭，他孤魂野鬼似地在外面游荡了很久，心底却总感觉闷闷的，最后他掏出手机叫上了几个朋友出来喝酒，一直喝到有点微醉，才拖着迟缓的步子回到了出租屋。
　　 他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打开了电脑，习惯性地登陆邮箱，见收件箱里赫然躺着一封杨建明的邮件。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开了。读了几行，他瞬刻间就被杨建明的小说故事给吸引住了，他始终没想到杨建明会以自己如何去搞别人的老婆为素材而写成了一个绘声绘色的小说。小说的前半部分几乎是那天晚上在烧烤摊上的再一次复述，马晓东一目十行地跳跃过去，带着丝丝好奇心快速浏览下来。他以为这回是一个蹩脚的故事，但看到故事中间，他便不由自主地沉浸进去，像是陷入一个无边的陷阱之中，紧盯屏幕的双眸也跟着慢了下来。
　　 在这个故事里，杨建明敞开了心扉。
　　 那是90年代赣西偏远的一个小山村，打工的浪潮几乎无孔不入，也同样流淌进了他们这个穷乡僻壤。他看着乡人一个个背井离乡外出淘金，紧握砖头的手开始发痒起来，他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泥水匠，站在村里搭起的脚手架上观望马路上渐渐驶出出小镇的大巴，他的心便也跟着飞了出去。
　　 在一个雨水弥漫的清晨，在一片犬吠声之中，在妻子的相送之下，他登上了南下的大巴远离了故乡。刚刚出去的那一两年，他像乞丐一般在外面流浪着，后来终于稳定下来。再后来，他每年回家两次，夏季农忙家里收割稻谷时回来一次，年根过来时回来一次。每一次回来都是无比幸福的，他用平时省吃俭用的钱给妻子买了一件又一件漂亮好看的衣服，他坐在旁边，往往妻子脱下衣服，饱满凹凸有致的身材刚显现出来，正准备换上新衣，他就一脸猴急的扑了上去。每次回来的那段日子，他们如胶似漆般纠缠在一起，像新婚的夫妇一般，每天抓住应有的空档频繁做爱，他们恨不得把彼此一口吞下去。
　　 这种幸福的生活最终一个异常燥热的午后戛然而止，如一块巨大的镜子掉落在地，碎了一地，倒映着的是一张张破碎的脸。那个干燥闷热的午后，他一个趔趄脚一滑，如一只鸟儿从高空坠落而下。转瞬，地下便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一滩血色泅散开来。三个月后，他从医院出来，侥幸捡回来一条命，身子却不行了。他依旧一脸猴急的把妻子压在身下，却一脸恐慌地发现下面没了反应。他以为只是暂时的，然而他抱着妻子折腾了一个晚上，下面依旧软塌塌的。
　　 窗外夜色苍茫，他看着身旁自己心爱的女人，整个人顿时陷入一种无边的恐慌与绝望之中，悲伤开始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妻子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底深藏着的说不清是忧伤还是绝望。在一个老乡的帮助下，他进了一家家具厂做保安。他身体异常虚弱，不再像以往那般身强力壮，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到半空中，独自一人坐在保安室时，他经常产生一种在半空中飞翔的幻觉。他喜欢沉溺于这种脱离尘世的幻觉。医生一再叮嘱像是给他往后的生活叛了死刑，以后这辈子他只能干些重活了。在动荡的激流之中，他的生活顿时变成了一潭死水，散发出死一般的寂静。
　　 农忙和年根时分，他平日里潜藏着的丝丝恐慌，便商量好似的积聚起来，在他内心深处不断翻滚着，仿佛海里一阵紧接一阵的巨浪，时刻冲击着他那根紧绷的神经。看着一个个乡人收拾行李一脸喜欢回家的幸福表情，他感到熟悉而又陌生，那沉睡的心便隐隐作疼起来。他举起拳头狠狠地捶打着墙壁，眼角溢出一滴悲伤的泪来。思量再三，最后他还是踏上了故乡的归途。沿途的乡音让他倍感亲切，然而一到晚上，看着躺在一旁的妻子，他便心生畏惧，以往可以酣睡做梦的夜晚，现在于他而言成了一种煎熬。
　　 每次回家，他开始故意在妻子面前变得脾气越来越坏，稍有伺候不到位，他便恶狠狠地骂她打她，他下手很狠，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把她彻底的从自己心目中赶出去，才能让她心生恨意，才能让她的心一点一滴的凉下来。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持续着这种家庭暴力，直至有一天他从千里之外的异乡归来，潜伏在暗影中的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强体壮的汉子半夜走近他的家门。他躲在暗处，听见门嘎吱一声开了，很快那个熟悉的人影便闪了进去。他瑟缩着走到墙脚，转瞬间耳边便响起一阵窸窣的男女交欢的喘息声。那一声声喘息，直插到他的心尖，无声地流出血来。他蹲靠在墙脚，深陷在苍茫的夜色里，顿时泪流满面。他悄悄走开，在夜色中缓缓走出村庄上了马路，他行走的速度愈来愈快，他在微凉的夜风里鬼哭狼嚎一般叫喊着，仿佛疯了一般，一脸的悲伤与无助。最后因跑得太快，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趴在地上，像一个孩子一般，拥抱着苍茫的大地哭泣着。
　　 他开始借酒浇愁，在酒精的浇灌之下，他的身体变得愈加虚弱起来。直至有一天一个朋友带着他参加了一个文学讲座，他带回来一堆文学书籍，渐次喜欢上读书写作，他才逐渐摆脱了酒精的依赖。
　　 他慢慢喜欢上了这种虚构的感觉，他把自己的经历一次又一次地注入小说当中，在小说里他总是把自己刻画成一个身强体壮、威风八面的男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心底作为一个男人最原始的伤痛。他把这种感觉渲染得很逼真，以致于一次又一次的模仿虚构之后，一种看似脱胎换骨一般的感觉在他心底流淌开来。仿佛只有在虚构的世界里，他才能重振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慢慢的，他把这种虚构编织故事的能力移植到了现实生活当中。在他眼底，这种移植是自然而然的，一点也不别扭，一点也不造作，在一次又一次现实的谎言之中，他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获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生力量。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营造出的这种感觉里，仿佛一次又一次自欺欺人的谎言才能让自己日渐扭曲的心灵得到深层次的满足，但这种满足往往是短暂的，片刻之后便是悲伤的深渊，他深陷其中，扑腾着翅膀，难以自拔。
　　 他像一块干涸的土地，需要雨水的浇灌和浸润。每次在市区繁华的街道上看见一个个丰满性感的女人，他的眼底便放出异样的光芒来，像是在地狱里呆了多年的饿鬼一般。于他而言，每次外出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都是一次冒险，每次他从外面归来，总是遍体鳞伤，街上那些打扮妖冶的女人仿佛一把把无形的利剑一般，直朝他的心窝刺去。他一次又一次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涣散，眼中仅存的一丝光亮仿佛仍在冷夜中的烟头一般，零星的火光渐次在寒风中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