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赏析】借“钱眼”看太炎
最近正翻看一本书,是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是《民国学术经典·中国史系列》之一。
题目中所谓“钱”眼之钱,就是钱基博——钱钟书之父。不揣浅陋,读了书才知道,他也是民国时期了不得的人物,时人陈衍评曰:“学贯中西,犹擅国学,无锡钱子泉基博,学贯四部,著述等身。肆力古文词,于昌黎习之,尤哜其胾而得其髓。哲嗣默存,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张謇更赞曰:“大江以北,未见其伦。”其在民国史上的学术地位,可见一斑。刚看了一部分,就觉得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别具一格。该书着眼于民国时期的诗文词曲创作,其编撰特点,按他自己在《序》中所言:“叙事贵可考信,立言蕲于有本。”每涉及一人,必搜集翔实资料,甚至不厌其烦地引用整篇文章,评点则极精炼,直取壶的,切中肯綮。
太炎,即章太炎也。又名章炳麟。鲁迅之师也。是大多数读书人都知道的民国响当当的人物,应该是与梁启超、王国维齐名的人物,俗称“章疯子”是也。昨天,看到钱基博品评章太炎的部分,觉得钱基博真是把准了章太炎的命脉,把章太炎的个性活灵活现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先说此书中所记载的一些逸闻趣事。
清末戊戌变法之时,康有为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文人领袖,太炎先生却不太买账。“启超、孟华皆南海康有为弟子,以其师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舌锋所及,目光炯炯如岩下电,闻者摄而崇信之。独炳麟面呵之,以为此病狂语,何值一笑。”“舌锋所及,目光炯炯如岩下电”,简单一笔,形象刻画了康梁气盛时意气洋洋傲然勃发的神态,而章太炎不以为然,冷眼视之之态,恰如阮籍之青白眼。
其实,自己的老师俞樾,他一样冷眼观之。钱基博曰:“炳麟论文,右魏晋而轻唐宋,与古今人少许多忤。”忤者,逆也,批评也。“虽其师俞樾之文亦致不满”。章氏曰:“惟俞先生(俞樾)文窳滥,不称其学,此者轶出于恒律者也。”窳者,粗糙也。窳滥,言其文章粗制滥造。俞樾(1821-1907),是清末著名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也是现代诗人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吴昌硕、日本井上陈政皆出其门下。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后受咸丰皇帝赏识,放任河南学政,被御史曹登庸劾奏“试题割裂经义”,因而罢官。遂移居苏州,潜心学术达40余载。治学以经学为主,旁及诸子学、史学、训诂学,乃至戏曲、诗词、小说、书法等,可谓博大精深。海内及日本、朝鲜等国向他求学者甚众,尊之为朴学大师。就这样一位人物,而且是自己的老师,章氏依然毫不客气,直忤其文。
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太炎先生真是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衣钵。想想,也就是太炎先生这样的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学问大了,睥睨天下,不迷信任何人,谁都敢怀疑,谁都敢挑毛病。敬畏学问而冷眼察人,有鲠骨而无媚气,这样的气魄,恰是一个有气节有学问的文化人的可贵可敬之处。
就是自己的革命战友孙中山先生,也一样是有话直说的诤友。章太炎是同盟会和辛亥革命的重要领袖之一。他与中山先生既有过并肩奋战的岁月,也有过激烈争辩乃至分道扬镳的日子。中山先生生前,他笔下已一再出现如下的字眼:“中山计划短浅,往往自败”“中山天性褊狭”“中山为人卤莽轻听”“中山名为首领,专忌人才,此仆辈所以事事与之相左也。”
中山先生逝世,章太炎曾著文肯定“天生我公,为世铃铎……余岂好邮,好是谔谔。”既承认孙文首倡革命之功,又坦言彼此的分歧。钱基博曾记一段文字,“孙总理奉安新都,寄挽一联曰:‘举国尽苏俄,赤化不如陈独秀。满朝皆义子,碧云应继魏忠贤。’以总理前停梓北平碧云寺,旧传出魏阉建也,则又公然诽谤,拟不于伦,诵之者哗然:‘此真疯子矣。’”章氏将中山先生与魏忠贤视为同类,确实让当时许多人无法忍受,所以,钱基博也用了“公然诽谤,拟不于伦”的严峻之词语,据说,钱基博本是一个比较中和的人,在此,也止不住表达了自己的愤慨。章氏此举,确有意气用事之嫌,且有苛责待人之过。但敢这样过分地对举国敬仰之人的魂灵冷嘲热讽,在当时,又有几人?时人称为疯子,我倒觉得是文人的清高与桀骜的脾性使然。
今人梁文道曰:“知识分子应只服膺于真理,而不是屈从于立场。”太炎先生就是这样的知识分子。不断探索真理,又极力维护自己认为是真理的真理。并不因为和某些人一时间立场一致,甚至曾经在一个战壕里并肩战斗过,而屈从于立场,迁就某些人。我以为,太炎先生对康梁,对中山先生,私人间的恩怨,书生的清高自傲,也许都蕴含其中,但这一原因恐怕是主要的因素吧。
又记有一生活琐事。章太炎“以序巴县邹容《革命军》一书,偕逮系西狱”,“既出狱,东走日本。尝寓小石川,集留学国人二十许,为讲书,因以干食,每日面包两餐而已,或馈以鱼肉,则亦恣啖,一餐而尽,不为隔宿计也。”其专心学问,不为衣食所累,不拘小节的性格特征,栩栩如生也。此类小故事,信手拈来,简洁几笔,入木三分,彰显章太炎癫狂桀骜的魏晋名士风流做派。
再说其文章。谈其文章,也就是谈其思想。
钱基博对章太炎或者说其文著总的判断是:“顾好盛气攻辩,言革命而不赞共和,治古学而兼称宋儒,放言高论而不喜与人为同。”“盛气攻辩”“放言高论而不喜与人为同”,乃言其性情和文风自立高标,善于论辩,气势强盛;“言革命而不赞共和”,乃言其政治理念反对共和体制;“治古学而兼称宋儒”,乃言其学术倾向性,尊崇汉魏古文,晚年又对宋儒理学有所关注。在总判断之后,钱基博便细细列举验证之。在此,选择我感兴趣的三个话题,择其要者述之。
其一:关于君主专制,“时轮多诋秦剬制,而炳麟不以为然。”然后引了章太炎的话,以佐证之。所引文字,上来即曰:“人主独贵者,其政平。不独贵则阶级起。”然后,大谈秦始皇独断专制的好处,并提出一个重要观点:“秦制本商鞅,其君亦世世守法,要其用意,使君民不相爱,块然循于法律之中。秦皇固世受其术,虽独制,必以持法为齐。”用今天的理念阐释,就是法律约束下的专制体制。并有结论:“藉令秦皇长世,易代以后,扶苏嗣之,虽四三皇,六五帝,不足比隆也。何有后世繁文适礼之政乎?”
从这里,我们足可以看出章太炎的理想主义色彩,天真的以为专制体制只要装进法律的笼子,就可以上下和谐,社会繁荣。却不知,法律的一个最基本要素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人主独贵”在本质上是与其形同水火,格格不入的。实际上,专制体制从来都不会也不可能乖乖地往法律的笼子里钻的。不过,他的“人主独贵”论,很容易被人借用来做个人专断的挡箭牌,有些权力高层大力推崇法家学说,推崇秦始皇,文革时期,更是举国皆崇拜法家,与章太炎当有不可割舍的瓜葛。
其二:关于共和代议制,“时论方慕共和,称代议,而炳麟不然。”
对有些人大力提倡共和代议制,章氏则直批他们“不悟彼之去封建近,而我之去封建远,去封建远者民皆平等,去封建近者民有贵族、黎庶之分。与效立宪而使民有贵族、黎庶之分,不如王者一人秉权于上,规模廓落,则苛察不遍行,民犹得以纾其死。”这是基于历史渐进主义的思想,认为当时中国现实与欧美大相径庭,不能一味仿效。
而且他认为:“愚陋恒民之所瞩目,本不在学术方略,而在权力过人,以三千人选一人,犹不能得良士,数愈疏阔,则众所周知者,愈在土豪。”这样,极易导致“贤良终不能与土豪抗”的结局。(这段文字,钱基博并未引用)倘在中国大面积实行共和代议制,“其被选不以功贤,有权力者能以势藉结人,大佞取给于口舌,哗众啸群,其言卓荦出畴辈,至行事乃绝异。”因而可能会出现“民权不借代议以伸,而反因之扫地”的结局。
章太炎的这一思想,虽然既有恪守传统,抱残守缺的一面,也有民粹思想的因子,有自相抵牾处,但他着眼中国历史与现实,看透国民素质的低下,土豪横行的残酷现实,提出精辟见解,于今天仍有思索探究之价值。就是现在中国,在国家整体上也依然是“摸着石头过河”,依然在探索建立一个既符合国情又顺应时代发展潮流的政治制度。
其三:“时论方崇汉党锢,而炳麟不然,曰‘党锢之名自汉始,迄唐、宋、明皆有党人。’原其用心,本以渴慕利禄之心,务求速化,一朝摒斥,率自附于屈原、韩愈之徒,盖魏公子牟有云‘身在江湖之上,心在魏阙之下”,庄周述之以为热中之戒,而是族反举此以为美谈。’”然后举例剖析了汉时党锢之人,明时东林党人的行为缺陷,锋芒一转,转而指向康梁新党,直刺其为人之不足之处,说杨锐等人“圆滑知利害”,“徒以萦情利禄,贪著赠贿”,遂误大事。并慷慨陈词:“然新党之萌芽,本非自有为作,挟其竞名死利之心,而有为所为,足以达其所望则和之,不足以达则去之,足以阻其所望则畔之。固有为虽失助,而新党自若。”
章太炎生活在那个动荡剧变的时代,对各色人等的行为举止,及其人性善恶,都亲眼目睹或亲耳聆听,所以,对那个时代的国民劣根性有非常深刻的观察和把握,从人性恶的角度剖析所谓党人清流的名利之心,自私之源,颇有点一针见血,不留情面。虽然失于偏颇或者偏激,但对相当一部分以党人或者清流自居的中国文人来说,还是挖出了病根,找出了病灶。
今天,文人议政也是一大时髦,相当一部分文化人对政治话题兴趣盎然,或提倡急速宪政,或大喊回归毛时代,都自有其道理。从文化振兴、政体变革的角度而言,实属好事。但各自心里的宗旨如何,其人性如何,却又另当别论。有一部分人不管何种国策,何等言论和人事,皆一概否定,甚至一概谩骂,大概是想学章太炎的名士风流,可惜学问只能望其项背,道德又等而下之。总让人想起章太炎先生所鞭挞的党人清流之辈的道德缺陷。
从钱基博的眼里看太炎先生,总感觉,在那个时代,在许多方面,太炎先生既是一个优秀传统文化精髓的保护者,又是一个极具超前意识的智者;既是一个执着的自由主义者,也是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他由支持康梁的主张,到对康梁公然质疑。他与孙中山一道开拓“革命道路”,是“革命”之初的急先锋和开拓者,最终却与孙中山分道扬镳,且被“革命”视为“真疯子”。在共和大潮激流汹涌之时,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极力提倡君主制。千百年来众人对“党人”和“清流”赞不绝口,他却揭开了“大义”皮袍下遮蔽的“小”来。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太炎先生是执着、无畏的,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太炎先生是天真、坦诚的。他的偏激癫狂,既有书生意气,才高自傲的成分,又彪炳着骨鲠自立的文人风骨。他在学术和思想上的不断探索,对自我人生方向的不断矫正,对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康有为、梁启超、中山先生等人的肯定和否定,都体现着一个知识分子在理想社会、理想道德探索道路上的不懈追求。
他虽然被同时代的人视作“疯子”,但那个时代却又容忍了他的“疯癫”,即使被他嬉笑怒骂的袁世凯,无奈之下,也只是把他软禁三年,一天两块大洋养着,几个人天天侍奉着,并没有动他一根指头。这是他的幸运。因为民国时期如同战国时期一样,是一个真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代,是一个胸襟博大,宽和容忍的时代。那个时代,容得下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