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树的愤怒(小说)
来往宏村的木材商人络绎不绝。
宏村决定公开拍卖,底价为10万元。
公开拍卖那天,村民都暂停了手中的农活,聚集在晒谷坪。我们交了押金作为竞买者进入会场,我们坐的是前排临时的凳子。在竞买者十几号人当中,我看见了章桂菡,她正冲着我微笑。其他的竞买者有跷二郎腿的、有拼命地吸着烟的、有站着的、有蹲在地上的,还有像我一样目光四处游走的。
等木材商都坐好后,村里一个名叫刘疯七的人跳到主席台上,狂呼大叫了一番:“我是山神管辖下的树精护卫,树长百年即成精,我守护树精就是守护山,守护山就是守护我们的家。啊,你们这些木贩,一个个油嘴滑舌,你们脑瓜子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为了钱去砍树,树砍了山怎么还能绿,水怎么清,虫鸟怎么鸣叫?我是奉山神之命专门来治你们的!”草屑不时从他乱蓬蓬的头上抖落下来,看着他的表演,村民们哈哈直乐。他在台上狂呼乱叫,上跳下窜还没尽兴的时候,几个年长的人神色凝重,村长拿起一根棍棒把他赶下台去。
村长戴着一顶草帽,可能是刚从田里回来的缘故,他卷着的裤腿还没来得及放下。他拿着一把铁锤,高举过头,敲在钢板上,“当”的一声,因用力过大,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他用土话大喊:“安静!”村民们的注意力都投到他身上,猛地爆出一阵笑声。
他又敲了一下钢板,这次没有把铁锤高举过头,他叫道:“安静!别吵!”村民们不禁又爆出笑声,不过声音比前面小、短。
他不顾手的震痛,“当!当!当!”连敲三下钢板,沉着脸压低嗓音说:“谁敢再笑!”听了他这句话,笑得最历害那个也不得不即刻把笑声刹住。
村长发表简短的讲话后,竞买开始。
“10万5。”
“11万。”
“11万5!”
……
此起彼落,竞买价随举牌次数增多而攀升,人群中不断传来唏嘘声。我的心早已打起退堂鼓,这次竞争激烈,所赢必定不多,哪里值得为此投入这么多财力?章桂菡一直未举牌,也许她与我一样明白,现在举牌还不是时候,除非出价很高,不然很快被其它声音盖过去。我已经同意了协助她,并非因为她抓住了我的小瓣子,而是我更好奇她究竟要演的是哪一出戏?
我出价了:“13万!”
“好,这位后生哥出13万!”
“13万2!”是那位蹲在地上的,一副老农打扮的人,他目光带着挑衅的味道。
“14万!”我当仁不让,反正这出戏要演到底。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加价:“14万2。”
“15万!”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正是章桂菡。
村民们都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到村前那条溪水潺缓的响声。
“15万。哪位老板出更高的价?还有没有人出更高的价?”
“20万!”
“哗……”人群中发出感叹声及断断续续的议论声,“这价钱也太高了,亏,肯定亏!”
出这个价钱的正是我。如果还有人出更高的价,那他就真的是疯了。据我手头掌握的数据,收购价超过15万所赢无几,甚至可能亏本。
“没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了是吗?
“20万一次!
“20万两次!
“20万三次!”
村长拿起铁锤,高举过头,落敲在那块钢板上,“当”的一声:“成交!”
这次拍卖,王堡六竟然没有来。说到这,覃八忽然插进一句,“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他在处理我的事情!”我问道:“你们的什么事情?”“我替他找了一山的木材!”原来这王堡六四处出击,多线作业。“那你这次出逃,也是和他有关?”“是的,先说你的故事吧。”
这个王堡六何许人?他是本地最出名的木贩。
王堡六,样子看起来极像个憨厚老农。1995年之前,他一直在家种田,穷得叮当响。他7岁的女儿向他讨要两毛零花钱他都不舍得给,他女儿口馋,在野地里烤木薯吃,不想木薯中毒,起初他并不在意,灌了一些水和巴豆,以为吐完了就没事,谁知道他女儿发起高烧来,高烧一直不退,等他借得钱回来,把女儿送到医院时,已经迟了,他老婆呼天抢地地哭……从此,他把锄头一扔田也不种了,每天拼命地想着怎么赚钱,赚了钱拼命地买好吃的好用的补偿家人。他先是卖菜,卖了一年的菜,积攒了一点小钱,然后贩过八角、粽叶、各种农副产品,九八年他开始伐木贩木。他做事锱铢必较,承包的山头所有大大小小的木材都砍伐运走,山仿佛被剃光了一般,但他从不拖欠民工工钱,一分一厘都算清楚,这点却深得跟他干活的人喜欢。如果他参与竞买,那最终很可能是他中标。
我爸说:“儿啊,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这么高的价钱……”
我说:“爸,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章桂菡神秘地笑了笑,说:“山上好多的‘羊’,恭喜你,小哥!谢谢你的配合。”“羊”指的是木材,把木材说成羊,源于王堡六每做成一笔木材生意家里都宰羊的惯例。
她接着说:“小哥你在西村那边的‘羊’要比这的多好多!”
“你消息很灵通嘛,能不能告诉我,要是这山的‘羊’都归你所有,怎么个咬法才不至于亏本?”
她揍近我的耳边,悄悄地说:“和某些人一样,在猎人身上下功夫……”
“在猎人身上下功夫”是圈内人所尽知的秘密,所下的功夫不是什么正当功夫,“猎人”指的是一些机关干部。记得两年前,我家砍了自家十几棵松树,欲拉往锯木厂加工成板材自用,刚走上公路便被木材检查站的人没收了,随后我们查出了是村长搞的鬼,恨得牙痒痒,当我们恍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后,对村长及一些“猎人”毕恭毕敬,从而走上木贩这条路。
她看见我一脸严肃的样子,咯咯笑了两声,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去‘咬’,我的目的是保住这片山林。”
她不是在忽悠我吗?也许是我多疑,忽而感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谁都不愿做亏本生意,章桂菡会不会在猎人身上下功夫,会不会如她所说的要保住山林,还不能肯定,她把这些话告诉我,极有可能想借助我的口,传达她的信息,以达到某个目的。她就是唯恐这件事不够乱,把“猎人”招惹进来就再合适不过了。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捉摸不透的气息,让我心生不安。
晚饭后,走上楼梯,依然是我牵着她的手,打开顶层那个门,坐在屋顶看夜景。
怀着心事坐了一会,我才发现,她身上笼着一层白气,霜水浓了。看着她素净的脸庞,我不该对她有疑虑的,我应当说一些俏皮的话,让她依偎在我怀里,但理智又告诉我,要和她保持着距离。几只鹧鸪飞来了,在前面的竹竿上停留,“咕咕”地叫唤着,似乎在传达某些信息,她对着鹧鸪吹了几声口哨,鹧鸪便纷纷掉头飞走。
“你会说鸟语?”我惊奇地问,我想起刘疯七,他是远近十里八村唯一懂得与鸟交流的人。
“是呀,以前我们家门前有一棵树,上面落满了各种鸟,每天清晨我都跟它们对话,久而久之,就听懂了它们的话,能够和它们交流了。”
“那刚才它们在说些什么?”
“它们说呀,行不得也哥哥!”
“你别逗我了,鹧鸪的叫声听起来就像这几个字。”
“你真想知道?那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配合到底。”
“……好吧。”
“它们说,宏村人铁定要卖木材,王堡六志在必得!”
又说到了木材,如果没有木材,那么两个人在屋顶看夜景是件很浪漫的事情,木材让我们走到一起,木材又让我们回到了现实。
“喔……”我恍然大悟,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头,说道:“这段时间我总看到这些鹧鸪鸟在不远处飞,原来都是你的眼线!怪不得你都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还知道,你喜欢把臭脚伸到溪水中让小鱼咬,你喜欢钻到芭蕉林去‘埋雷’!怎么样?”
“你……”
我屁股有个痣说不定她都知道呢。我低头看见一只滚粪郎,准备抬脚踩扁它,我最讨厌这些虫子了。
“哎!”她出手非常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别踩死它!”
她说:“即使生为屎克郎,天天清理粪便,它并不感到难过,内心有那么一点卑微,它也有生活下去的勇气。屎克郎滚动又大又圆的粪球那一刻,它其实很快乐,它只需要一个粪球,便很知足了。我们举手投足间便要了它的命,这对它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让它去做它该做的事情,而不是,还没完成就暴毙在路上,让它老死在它的巢穴里,它有生命尊严!你知道吗?树木也有感情,它们能感觉阳光的温暖,北风的严寒,它们成片、成片地生长,是最开心的时候,它们的根须会在地下紧紧相连,风吹过时,它们会琴瑟和鸣、婆娑起舞。如果它们之中有某一棵枯死或被砍伐了,它们会为之难过。当它们被砍伐,你能看到的,它们的伤口正在流着半透明的液体,那是它们的血;你能听到的,它们轰然倒地时枝残臂断的声音,那是它们的哭泣……”
从她的话语里感触到了她内心的柔软,我开始相信她了,我禁不住伸出双手,握住她的手靠在我的心窝处,喔,她的手有些凉……她的脸映着晕红,她的呼吸似有似无,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山村仿佛沉入了幻境……
我正半躺在门前的摇椅上,翻着那本《草叶集》,我得认真地看她送给我的礼物,到底有多重。宏村代表来到了,他们着急地说:“小哥,什么时候付完钱,完成契约?”
我说:“急什么呢,我这不正等着朋友给我送钱吗?二十万不少数目啊!”
“能不急吗,最后一天了,那些村民都等着分钱呢,天天有人找我们,催我们快点分钱呢!”
“哈哈……你们先回去吧,我筹到了钱,马上找你们去。”
直到最后一天期限过,我仍躺在门前大树下的摇椅上,看着那本《草叶集》,宏村代表又来到了。
我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说:“不好意思,我筹不到钱!”
宏村代表又是恼又是气,“你怎么像山溪水一样易返易复?老姑媚(本地话:老姑婆)都比你爽快!那你的押金没办法退给你了!流拍了,重新拍!”
“一千块的押金,当是给你们喝酒谢过了!当初你们不也答应给我承包木材吗,后面怎么变了掛?不是故意给你们这样的回礼,我实在筹不出钱啊!”
因为我没有在规定时间内付清全款,宏村决定重拍。再次拍卖,我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外。不过,我乐得去看热闹,也来到了现场。
这次村民没有了上次的热情,我连临时的小凳子都没得坐,一些村民见了我,还流露了鄙夷的神情。章桂菡朝我微微一笑,我报之胜利的手势。
刘疯七来了。他先是对我鞠了一躬,说:“小哥,请受我一拜,你做得对,山神爷爷对你赞赏有加!现在我们去捣他们的乱!”说完他抖擞精神,伸长了头,直直往主席台上冲,那样子像极一头发了疯的牛。村长站在主席台上,正准备讲话,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撞,扑通摔倒在地。宏村村民上去捉他,他把主席台踢翻,扛起一只就想走,一个村民压住了他。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拖到另一处,他像杀猪一样叫了起来。拍卖开始。
“13万!”
“14万!”
“15万!”出这个价的是王堡六。
我听到身旁一些村民正在算总共有多少村民,按人头分每人得多少钱,他们或在算小孩的学费有了着落,或在算那台老掉牙黑白电视可以换成彩色的,或在算能揍够儿子的彩礼钱……
“20万!”一个女声传来,正是章桂菡。大家又一阵嘘唏。村长认真地看了看章桂菡,恐怕这里面有什么玄机。章桂菡说:“我可不是小哥!”
我在下面哈哈大笑:“你们取笑我是不是!”
第二次竞买所得者为章桂菡。
不出一些人的意料,章桂菡重演我的故伎。先是拖着,一个星期的期限到后,硬是拿不出钱来。
宏村代表气得脸都绿了,来到我家门前,喊道:“你俩一唱一和玩我们是不是?”
我从摇椅上跳了起来:“玩你们,谁有心情玩你们?拍卖自古有规矩,流拍就流拍了,现在钱难筹,你试试筹个几万块出来看?难道我也想白扔一千块钱?每拍一次就得一千块,我还巴不得常常有这样的生意呢!”
“你不知道村民怎么想,他们正等着钱用呢,拍了一次两次都没见钱影,他们还以为我们私吞了呢!”
……
夜晚来临,我们牵着手上了屋顶。
她说:“我发现你最近在看书了,那本诗集你读过后,有什么感想?”
“怎么说呢,你要是送我一瓶酒就好了,再不济送个打火机也行,偏偏你给我一本书,还是本诗集!我硬着头皮啃了下去,看到了——我说说看对不对啊——对民主、自由、自我的赞颂,对大自然的赞美,以自然万物为神……”
“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你领悟能力还行,如果停止伐木去读书,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诗人!”
“你也太抬举我了,我们农村人吃饱了,有点时间能躺在门前纳凉,或聚在晒谷坪晒肚腩,就很知足了,读书这么高雅的事情怎么敢去奢求。”我嘴巴这样说,其实挺羡慕读书人的。
“我也是农村人,我在苏州某大学读书时一直勤工俭学。有一年寒假,我在园艺场干活,打理那里的树木,常常不小心弄湿自己的鞋,冻得我的脚趾头都裂了……有一回,我听到两只寒雀在交谈,它们说,我家乡将有事情发生,如果可以的话,借我的躯壳去做一些事情。这听起来很荒诞,但每天晚上我都会做着树被砍完了,山体滑坡埋没村庄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