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山顶有棵老橡树(散文) ————以此文纪念我的祖父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凭一时血气,参加了写大字报活动。在那个令人亢奋的日子里,我天天早出晚归投身到运动之中。爷爷发现了我的异常,他虽病卧在床,脑子依然清醒。问我:“你昨天半夜才回来,干什么去了?”我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要参加到革命洪流中去,给当权派写大字报。”“写大字报做什么?”“就是揭发大队干部做的坏事,我们一起有不少人呢。”爷爷听了斥责我:“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咱们是外来户,不了解人家,也不知谁与谁有什么过节,很可能有人借机报私仇,你怎么能上这个当呢?”
我此时已被革命烈火烧得激情澎湃,一心一意要做伟大领袖最忠实的红卫兵,根本听不进爷爷的话。
一连几天,我都是一早急匆匆走出家门,晚上风风火火回来,满脸亢奋之情。爷爷见我不听劝,依然我行我素,火了:“你就胡闹吧,不闹出乱子你是不会消停的。”我并不争辩,看着爷爷笑。爷爷瞪着眼睛:“你不用和我笑,我能看到你的下场。我要是死了,你把我眼珠子剜出来挂在大门上,我好看看你有什么好结果。”
后来事态的发展验证了爷爷预言,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打倒的当权派重新上台,我不仅受到批斗,还差点丢了性命。这时我才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爷爷啊爷爷,孙儿真不懂事,不听您老的忠告,让沉疴在床的您为我操心。幸亏我被斗时您已去世,否则听到孙儿蒙冤挨整,您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我清楚地记得爷爷去世时的情景,那是一九六七年的春节。往年过年时,爷爷都亲自下灶做红烧肉,今年他动不了了。晚饭后,母亲和我坐在他身边,一边包饺子一边和他说话。到了发子时,爷爷食欲很好,吃了一小碗,吃完饭各自安歇。
初一早晨天还未放亮,我听到爷爷喊声:“殿威呀,快过来。”声音有些异样。我急忙披棉袄跑过来,见爷爷背对炕头(炕头睡着哥哥)侧身躺着,用右手比比划划,对我说:“我梦见你奶奶了,你奶奶叫我去,我不能好了。”说话间舌根渐渐发硬,再就听不清了,爷爷右手用力朝身后指了几下(炕头睡着殿乙),就昏迷了过去。
我大声喊:“爷爷!爷爷!”母亲过来,见了情形,知道爷爷又犯病了,想起当初发病时医生说过,脑出血就怕复发,再发作就危险了。母亲用湿手巾给爷爷擦擦脸。爷爷双眼紧闭,问什么也不回答,呼吸声音很大。母亲说:“你爷爷这回真的不行了,快去找张大夫来看一下。”
天已放亮,我找来大夫,张大夫给爷爷把了把脉,又掐掐人中,见没有反应,翻开眼皮看看瞳孔,说:“准备后事吧。”说完背起药箱走了。
我给四叔发去电报,春节期间客车停运,四叔顶风冒雪骑自行车赶了回来。
初三早上爷爷去世,四叔决定把爷爷拉回老家安葬。生产队派了马车拉着祖父灵柩,四叔和我一前一后坐在车上守护。当天晚上来到荒沟门。祖坟聚集着一大群戴重孝的本家叔辈夫妻,见灵车来到全都跪在地上磕头,哭声一片,嘴里喊着:“老叔,你回来了,你到老家了!”
随着锹镐翻动声音,埋葬棺木的坟堆隆起,爷爷走完了七十三年人生之路,安息在生育他陪伴他成长的故乡。
爷爷走了,我失去了一生中最敬爱的亲人,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声音,看不到那亲切慈祥的笑容。我常常梦见爷爷,醒来时心酸得泪流满面。春暖时一天上午,我在房后山坡上翻地,偶然一直腰,看到远处大路上走着一个老人,戴着深蓝色遮沿帽,腰板笔直。我大叫一声:“爷爷!”撂下铁锹飞奔过去。跑到半途突然醒悟:爷爷去世了,那人不是爷爷。我伤心地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心像锥刺锯割般难受。
爷爷啊爷爷,你最后的手势让我刻骨铭心,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殿乙。我向你发誓:爷爷,你安息吧,我不会把哥哥丢弃不管的,我一定好好照顾他,直到他死去。
我的祖父——一个平凡的教书先生,国难当头时毅然加入救国会参加抗日活动,被捕入狱侥幸获释;后来不满日本人统治,辞职在家闲居;日本倒台后,于兵燹中失去住宅,迁居乡下务农。他呕心沥血把三子一女培养成材,在应享晚年之福时,却心甘情愿与孤寡无靠的儿媳、孙儿一起吃苦,直到最后去世。如此博大的家国之爱怎不令人想到奉献二字?
有一首歌曲叫“好大一棵树”,每当歌声响起时,我脑海中就浮现出故乡的山,山顶有棵苍劲挺拔冠盖婆娑的老橡树,它不乏伟岸却隐忍退让,劳苦功高却毫无所求,慷慨布施古道热肠。啊,我亲爱的爷爷,我慈祥的祖父,您,就是那棵老橡树——我心中的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