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你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也进城了。只是有一点，我一直没有闹明白，进城就进城吧，你怎么连你曾经舍命保护的老桑树也砍掉了？而且是卖给人家做柴火，你是要和老桑树绝别吗？
　　 我是老桑树的后代，你砍掉老桑树后重新长出的桑树。我的身体里流着老桑树的血液，也流着老桑树所有的见闻记忆。我至今还被你保护桑树的拼命样子感动，被你的蚕宝宝感动，被你的“地转转”感动，被你和小女孩的故事感动，我好想见见你！
　　 又到夏天了，我的身体已经有你曾经用过的粗碗大小了，我的叶有巴掌大了，我的桑葚红了，黑了。只是，没有人来摘桑叶养蚕宝宝，也没有人来吃桑葚了，那保管室的晒坝，已经长满了芭茅。你，你的小伙伴，还有那个小女孩，谁也没有回来过。你家的自留地早成了草坡，你们曾经走了千百遍的路也被杂草遮盖了。
　　 你还会回来吗？听说你父母老的时候，你回来过，可你没有来看过我，没有来看曾经的老桑树。几十年了，难道你真的把老桑树忘得干干净净了吗？难道老桑树这里，你已经没有“丝”的牵挂了吗？
　　
　　 三、池塘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我忘了，没有用了，还是你长大了，根本不需要我了？多少年了，我一直没再见到你的影子，没再见到你翘着淘篼来淘洗红苕，没再见到你端着盆子来洗衣服，没有听到刷子刷衣服的声音，没有听到洗衣棒捶打衣服的声音……你已经彻底把我忘了吗？你也是老年了吧？你还会回来吗？
　　 记得那一个又一个月夜吗？放晚学了，你从远远的学校回来，天已经黑了。月亮已经在房顶上露出了她漂亮的脸蛋，她看着你提着淘篼，拿着淘洗红苕的“推推”，走到苕窖。月光斜射进窖口，多静啊！天冷了，蝉没有了，青蛙也不叫了，蟋蟀也滚进大地被子中去了……你站在窖口，望着月亮，笑了笑，蹲下身子钻进窖里，用箢篼把红苕倒进倒放在窖口的淘篼里。这些红苕，像一只只冻死的兔子，冰凉得没有一点热气。窖里反倒暖和，比那老屋后伸出的草房里的烂棉絮暖和多了。
　　 你翘着淘篼向池塘走去，一个影子跟着你：一个男人，弯着腰，腰和腿完成了直角；一根两米左右的“推推”木杠，在肩头斜到天上，杠上装着红苕的淘篼吊在这男人的屁股上，这是你？你看着你翘着淘篼走向池塘的影子笑了。
　　 来到池塘边，“咚”的一声，淘篼跳进了池塘里，水溅到你脸上，冰凉冰凉的。池塘中那圆圆的月亮立刻碎了，你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那张美丽的脸也阴沉了下来。你又笑了笑，提起“推推”快速擂着淘篼里的红苕，静静的老屋外，只有你淘洗红苕的声音。
　　 月光下，红苕变了色，没有了泥土的红苕，变得红红的，就像小孩子那冻红的手和脸。你弯着腰，猛一用力，把淘篼从池塘中拉了起来，淘篼中的水哗啦啦地流着，纷纷跑回池塘，好像很怕被你带走，它们怎么舍得离开它们的池塘母亲？等了一会，你赶紧用“推杠”翘起淘篼，在月影的陪伴下，往家里走去。月亮送给你一阵阵凉意，淘篼上的水浸透了你屁股上的裤子，也湿了腿后面的裤子，鞋子也湿了。你走了，池塘中的月光又凝固成了月亮，就像冰块一样，在池水中静静的，一动不动。
　　 我看不见你回家后在忙什么，但是，月亮告诉我，你在做晚饭，你在煮猪食；灶膛口冒着红红的火苗，你双手提着湿透的裤子在灶膛口烘烤着，明天还要穿呢。你很忙，没有时间欣赏月光，更没有时间到池塘来沐浴月光美景，但是，我知道，你是特别喜欢池塘美景的。
　　 我清地记得你少年的暑假，你每天都要约很多的伙伴到池塘，把池塘闹得热热烈烈的。你们像一群鸭子，在池塘里戏耍。
　　 你们比赛潜水，你总是赢。你总是看着小伙伴们先把头没入水中，看着他们头上开始冒水泡，估计他们就要露头了才赶紧把你的头没入水中，等你露出头来，所有的伙伴都已经漂浮在了水面。不过，有一次岸上的一个女孩子出卖了你，你气得泼了她一身的水。
　　 你们在池塘中捉猫猫，这可是费力的事，体力要好，速度要快。你总是追赶得同伴往岸上跑。你在水里泡着，像一条鱼舒舒服服地游着，看着岸上的伙伴在太阳中不敢下水，你哈哈地笑了。伙伴们光着身子，站在岸上，跺着脚。毒辣的太阳晒烫了泥土，晒烫了石头，晒疼了他们光光的脊背。他们想跳进水里，可是你就像那张着大嘴的鳄鱼，在池塘中等着他们，他们往哪里跳，你就在哪里捉住他们。
　　 伙伴要捉住你，却很难。你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就像泥鳅黄鳝一样，飞快地滑到了另一边。最为可恶的，你常常会潜滑到伙伴身边，在他们腿上轻轻捏一把，又快速潜走了。伙伴们都羡慕你的潜水本领，羡慕你的游泳速度。
　　 你们在池塘里玩的东西可多了。把人家的大南瓜扔进池塘，当游泳圈；把别人插秧的秧盆丢进池塘中，当船划；每一次都会惹来恶骂，惹来追赶，你们对着骂你们的大人，做着鬼脸，哄笑着跑了；第二天，池塘还是你们的天下。
　　 天凉了，不能洗澡了，你们就在老屋的阴沟挖泥翻石头，找蚯蚓；然后，找来母亲缝衣的线，从竹林中砍来指头大小的竹竿，于是，池塘里不断传来钓到鱼的欢闹。池塘里的鱼很小，都是土生土长的两指或者三指宽的小鲫鱼。不过，这鱼最好。钓了半天鱼，你们哄闹着，跑进竹林，一人抱一抱枯竹枝，钻进山坡地边的沙坑中，燃起火堆，竹签穿小鱼，烘烤着，鱼熟了，沾上盐，津津有味地吃着。
　　 不想烤鱼了，想玩扑克牌，就把剩下的鱼全部扔进那柴火中。等玩了扑克牌，才想起还有鱼，柴火已经熄灭了，不过那鱼也是熟了的。于是，围绕柴灰，把鱼刨出来。烧的鱼可不像烤的鱼，沾满了灰，不管你们怎么擦拭，怎么拍打，那灰就是不离开鱼。不管了，吃。小伙伴们吃鱼，像猫，总是很斯文，总是用手撕扯着吃，怕鱼刺，而你，总是整条小鱼，在盐中一滚，张口就放进嘴里，就像吃红萝卜一样嚼着，吞进肚子里。伙伴们问你吃法，你总是骄傲地说：“学不来，天生的。”钓鱼你很不在行，每次钓到的鱼总是最少，可是，每次你吃下的鱼总是最多。
　　 吃完了，又有玩的了，这场玩总是你先挑起。你趁人不备，努着嘴，在别人的脸上留下黑黑的嘴洞；双手一伸，别人的脸上就留下了你黑黑的双手印；追赶打闹，从沙坑中蔓延到整座山上……
　　 玩够了，你们终于想起池塘了，跑到池塘边，像小青蛙一样蹲着一排，洗手，捧水洗脸。
　　 亲爱的，你还记得你当年的浪漫吗？你读初中后，你不再周末洗衣服，而是在月光的夜晚洗。我想不明白，怎么就没人碰见过你们？你们怎么就那么准时到了池塘边？
　　 我还记得月夜和你一同到池塘洗衣服的女子的样子：花格子衣服，流着长长的辫子，刘海遮着了眉毛，很我文静，很漂亮。她总是在月亮的晚上来洗衣服，她的眼睛很亮，就像这透亮的池塘水；她的脸很白，就像这池塘中的月亮一样圆润；她很美，但总是不说话，就那样默默地搓着衣服，她不用刷子，也不用木棒捶打衣服，她好像很喜欢这月夜的静，害怕弄出任何一点声音……真的，我也被她的美陶醉了。
　　 你的眼光真好，竟然也在月夜来洗衣服，是你们约好的？是巧合？我怎么就没听见你们说过一句话呢？你们默默地洗着各自的衣服，洗得很慢，把衣服的每一处都慢慢地搓。我很奇怪，有必要这样洗衣服吗？以前，你洗衣服，她洗衣服，都是很快的，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从来不在我这里多耽搁。可现在，你们把衣服透了一次又一次，谁也不先把衣服拖出水面，谁也不愿意早早地离开。奇怪的是，过了很长时间，你们还是那样，不说话。记得最为感人的，是你拿过她的衣服慢慢透洗着，她也拿过你的衣服慢慢地透洗。看到你们这个样子，月亮都不好意思了，她躲进了竹林中；我也不好意思再看你们了。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每晚都会响起的狗叫声，你们会不会一直就这样呆到天亮。每次狗一叫，她就慌张地端起衣盆，像做贼似的，匆匆离开。她走了，你才端起衣盆走了，慢慢起身，慢慢离开了我。
　　 我装着你们多少美丽的故事啊，我多想和你一起重温我们曾经的故事啊！可你走了，走了有三十年了吧？我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你，你那天在池塘里洗了一下手，背着铺盖卷像逃债似的匆匆地走了。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哦，你安埋你父母的时候回来过，但是，你没有来看我一眼。你走了，你的伙伴也走了，和你一起洗衣服的姑娘也走了，走了就没再回来。
　　 淤泥已经填满了我的肚子，我已经成了一块浅水田了。我再也不能满足你们潜水扎猛子了，不能让你们淘洗红苕了，不能让你们月夜来洗衣服了。
　　 那城里真的比老家好吗？你和你的伙伴们怎么一去就不回来呢？我真的就那么可恶吗？我好想，好想你和你的伙伴，还有你的子孙们能回来，帮我掏去肚子里的淤泥，在我身边栽上柳树，在我肚里放上鱼，你和你的伙伴们坐在柳树下，一边钓鱼，一边讲述过去的池塘故事……
　　 在城里的你，也老了吧，你会回来吗？我好想你们回来看看，看看我这就要消失的池塘。当你，或者你的伙伴，或者你的子孙，回来的时候，还会把我变得和以前一样美丽吗？
　　
　　 四、竹林
　　 我好想，好想把你读书的那块空坝给你留下，好想把你来往的那条小路给你留住，我没有办法，那块空坝和那条小路都被竹林给吞没了。
　　 一根又一根竹笋出来了，它们尖尖的，像一座座小而高的塔密密地立在地面。竹林太密了，一根一根挤得不透风。竹林里，每根竹竿都很细，细得像人的拇指。哪里像你在家时，竹子稀疏，竹竿与竹竿之间可以过人；那时的竹子很胖，胖得像成年人的胳膊。如今，一根又一根的竹子枯死了，它们挤占着竹林的空间，把新生的竹笋挤得扁扁的，很细很细。记得当年你在家时，总是把枯竹早早地砍掉，把足够的空间留给竹笋们；或者你砍倒老竹，让他们去盖房子，让他们去编织各种用具，去做篱笆，让它们发挥着它们的作用，如今，这些竹子只能无用地枯死。竹林里堆满了厚厚的竹叶，烂了，朽了，臭了。你在家时，总是把竹叶耙得干干净净，竹林里干净得就像老屋的院坝。周末，你总是端条小竹篾编织的凳子，走进屋后的竹林，在静静的清香的竹林中开始背书。
　　 你读书的声音好脆好甜啊！就像音乐，惹得那些竹叶竹枝轻轻地跳舞。是你读书的声音诱惑的吧，一只笋壳虫悄悄地爬到你的脚背，弄得你的脚痒痒的。你停下了背书，弯腰抓起笋壳虫，静静地看着，金黄的铁壳，长长的像针管一样的嘴，多可爱啊！你和笋壳虫逗玩了一会，放了它，又开始背书。
　　 夜里，刮风了，风呼呼地叫着，像一只虎在你读书的地方咆哮。下雨了，也是一阵阵地嚎叫。你没法点油灯了，没法看书作业了，你躺在床上，听着风声，听着雨声，它们吼出了你心里的声音，你也要像它们一样变得强大有力。渐渐地，你在竹林的风声和雨声中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你走进竹林，竹竿断了不少，断得最多的，是人把高的竹笋。你把这些断了的竹笋齐蔸砍下，剥掉笋壳，背回家，那又白又嫩的笋肉，就是美味菜肴。你把那笋肉切成一圈一圈的，煮了，又用凉水泡着，竹笋中的苦汁没有了。而那些断了的竹竿，你用刀齐蔸砍下，剔了竹枝，拖回家，父亲能用来编织用具的留给父亲，不能用的，你劈做柴，凉在阶沿上，干了做饭用。干竹稿燃得多旺啊，炒出的竹笋多香啊！那时，只有盐，没有肉，也没有多少油，要是像现在，有猪肉或者猪油，这竹笋会更香更迷人。你还记得起那没肉没油的竹笋是啥滋味吗？你在城里还能吃到竹笋吗？你想吃竹笋了吗？
　　 我听到了你和你的伙伴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炎阳烘烤的中午，你们不睡午觉，你们在池塘里把水耍够了，一个个光着黑黝黝的身子，跑进了竹林，仰着脑袋，在竹林中找麻雀窝。找到了，一个小伙伴爬上竹竿，吊在竹颠上，让竹竿慢慢弯下来。你们望着竹枝中的麻雀窝，期待着，都伸出手拉着竹枝，不让竹竿又弹了回去。突然，麻雀窝里掉出了东西，是几只还未长毛的小麻雀。它们在地上涌动着身子，它们还不会爬呢。你们围着小麻雀，看着，说着，你们要鸟蛋，而不是这种小麻雀。于是，你们又把竹竿吊了下来，把小麻雀放进窝里，让竹竿慢慢地回到竹林中。
　　 一根粗大的竹竿上，高高的竹枝中又有一个麻雀窝，这个鸟窝很大。你们费了很大的力，也没法让那竹竿弯腰。于是，你像猴子爬树一样爬上了竹竿，要快到鸟窝了，竹竿啪的一声断了。你摔在了地上，地上的石块让你的屁股整整疼了一个月，你一直不敢跟父母讲。城市里有麻雀窝吗？那里有麻雀吗？你看见城市街道树上的麻雀的时候，你想到了我这片竹林吗？回来吧，现在竹林中的麻雀可多了，那窝一个挨着一个，像窜在一起的糖葫芦。
　　 从哪里来的呢，那个编织篾席的师傅？他的技术可高了。把竹竿劈成篾条，又用竹刀把篾条剥成丝绸一样薄的竹篾，用这些竹篾织出了漂亮的竹席。你站着，蹲着，一看就是半天，忘记了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