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学他们的样子，劈竹条，剥竹篾，虽然你能劈的竹条和剥的竹篾，只是筷子那么长的一节，不是他们那长长的一根，但是，你能做了，你非常高兴。你用自己剥出的竹篾，像他们那样编织篾席，编织的篾席有巴掌大，就像一张手帕，你双手提起来，挂在你的眼前，左看看，右看看，还真像。一觉醒来，师傅已经走了，你好遗憾，你还没有完全学会呢，如果学会了，你就可以编织篾席挣钱了。你还记得你那巴掌大的篾席吗？你在城里睡的是篾席吗？你还能睡在院坝的篾席上听“三国”和“水浒”吗？竹林上空的月亮多圆多明啊！
　　 你忘了吗？你喜欢泡桐树。你听说，泡桐树的根埋在地下，就能长出芽来。你弄了几节泡桐树的根，在竹林坡的崖边挖了几个坑，埋上，浇水。你好心急呀，每天都要把那坑刨开，看看泡桐树根有没有发芽。有一天，你刨着，那根被刨出来了，可上面的芽也被你刨断了，你好后悔呀！从此你不再刨了。今天，那几根泡桐树就站在池塘边的竹林中，干老了，上面挤满了干树枝。
　　 我还记得你很多很多的故事，故事中的你多么可爱。现在，你多大了，头发白了吗？脸上起皱纹了吗？你有孙子了吗？你在给他讲竹林中的故事吗？你还记得我这片竹林吗？你想过我如今的样子吗？
　　 你当初离开，走得是多么坚决！家里不能挣钱，竹子不能卖钱，你走了，去城里追寻你的理想。你现在还好吗？我以为你挣了钱就会回来，来看看竹林，来看看竹林中的鸟窝，看你喜欢的竹笋，看你栽的泡桐树……我也盼你，盼了一年又一年。如果你真的回来，我还能认出你吗？
　　 回来吧，现在栽竹子也能挣钱了，真的，我不骗你。街上的笋肉多少钱一斤？周边的韭菜多了，桃子树也多了，经常有人开着车到处吆喝着收购竹子，需要大量的竹子编织韭菜和果实筐呢。除了我们这些老竹林，没有人种竹子，如果你回来种，会咋样呢？
　　 我做了好多梦，每次都梦见你把老屋后面的山都种上了竹子，我梦见你把这片老竹林的枯竹都砍了，梦见你把竹林中的枯竹叶都捞光了，我这老竹林就像刚刚洗了澡、理了发、刮了胡子、穿上新衣的老人，梦里，我呵呵地大笑起来。可梦醒了，我还是老样子。
　　 你真的不回来了吗？你要让这片老竹林和竹林中的故事彻底消失吗？
　　
　　 五、核桃树
　　 你看到了吗？老屋后面的大山被人承包了。一山的山草被除光了，那翻挖过的泥土不见了，那一米多高的核桃树，伸出了长长短短的枝丫，那些枝丫上的叶已经巴掌大了，密密地罩住了那些红红的土。再过几年，这片大山，这个龙头，将挂满绿绿的核桃。现在的核桃多少钱一斤？你在城市，如果你吃过城市中的核桃，你一定知道。哦，你还记得核桃那青色的样子吗？我一直痛，那承包老屋后的山种核桃的怎么不是你？如果你回来，你还认识这座山吗？你还记得我吗？记得我这棵三百年的老核桃树吗？
　　 记得我的干吗？直径六七十厘米。记得我的身材样貌吗？我的枝丫遮住了你家的菜地，遮住了菜地边的那块田的一部分。你还记得我的皮肤吗？再也不像那些年轻的核桃树，皮肤光滑润泽。我的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拇指厚的坑，就像谁用刻刀雕刻出的花纹。现在，我倾斜了，我再也没法站正身子了。我得感谢老屋房角那两块癞疤石，一块压住了我的根，一块撑住了我的身子，不然我早倒下了。如今，我所有的丫枝，都像我的干一样，也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坑，我的肤色就像那癞疤石一样了，全是灰黑色了。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坑，我身上已经有了几个大洞，有十多到几十厘米深，能放进拳头和脚掌。这些都是我老了的见证。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身上每年都会长出不少的耳子，你需要这些耳子吗？我还能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吗？
　　 每年到了打核桃的时候，你家是最热闹的。一个队的孩子都来了，他们仰着头看着满树的黑桃，眼睛鼓得大大的，嘴张得圆圆的，好像在等着核桃掉进他们的嘴中。你是全副武装，头上戴着斗篷，脸上蒙着油布，手上也套着蓝衣服……树上的“八角钉”（一种浑身是刺的虫）太多了。你站在树杈，抱着树枝，用力猛摇，核桃就像下雪弹子（冰雹）一样啪啪地砸在地上。摇不了的，你用竹竿一拍，黑桃咚咚地掉落地上。黑桃跳进了地里，跳进了田里。
　　 “那里有一个！那里还有一个！”树下的小伙伴叫着，伸手指着树上，你顺着他们小手的方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到。你只得把竹竿伸进枝丫中，于是又是一阵喊声：“还要往左边一点！再往右边一点！对了，就是那里！”你并没有看见黑桃，只是举着竹竿，没有目标地四面拍打，那黑桃像谁扔出的石块似的，突然从树叶中飞了出去，于是，小伙伴们也像一群捕捉小兔子的狼扑向那核桃。
　　 你下树了。地上，小伙伴们抢着帮你捡核桃，你家的箩筐装了几大挑。你走进田里，摸着掉落水中的黑桃。“哎哟！”你惊叫起来，你摸到了掉在水中的“八角钉”。手很快肿了，管不了那么多，摸黑桃要紧！
　　 上岸了，你母亲也来了。小伙伴们齐齐地围在箩筐边，你母亲牵起小伙伴们的“背心”做衣兜，抓起黑桃放进他们的“衣兜”里，直到装不下才停手。小伙伴们篼着黑桃，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没过多久，他们又来了。
　　 男孩子，女孩子，都挤在那水田中，像你摸黑桃一样，他们偶尔摸到一个，竟然像捉到了大鱼一样，高兴地笑起来，叫起来，举在手里炫耀着。虽然只是偶尔摸到一个，可是这“偶尔”带来的鼓舞作用是巨大的，让他们把黑桃树下的泥土捏了一遍又一遍，把那些水中的稻桩捏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小伙伴都成了水娃，成了泥人。你蹲在癞疤石上，手肘放在膝盖上，撑着腮帮子，笑着，看着小伙伴们，就像孙悟空看着自己那吵闹的猴子们……
　　 你还记得黑桃树下这些欢闹的情景吗？你还记得这群小伙伴吗？你会做梦吗？你在梦中回到了黑桃树下吗？
　　 那年，黑桃树的树颠，不知怎么挂了一个大口袋，那是一个巨大的牛屎蜂包，里面住着恶毒的马蜂。蜂包藏在树叶中，很隐蔽，很难发现。
　　 一天，天气暖和，一只只马蜂飞出来，你看到了它们。你悄悄地爬到树上，在树杈处透过树叶的缝隙，你看到了那蜂包。蜂包的四周爬着密密麻麻的马蜂，看着看着，你脸上起了鸡皮疙瘩。你下了决心，要消灭这马蜂，不然，这黑桃就没法收了。
　　 第二天，你像打黑桃一样，戴上斗篷，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油布裹了脸，只露出眼睛，竹竿伸到了牛屎蜂包处，你用力捅着蜂包，一下，两下……蜂包没捅下，马蜂们却纷纷飞了出来，像一张网盘绕在蜂包上方。你顽强地继续捅着，马蜂们终于发现了你，在树丛中包围了你，攻击着你。你感觉到了痛，颈窝在痛，手腕在痛，背上在痛，头也在痛。你赶紧下树。马蜂们追逐着你，你尖叫起来，你的喊声惊动了邻居们，他们喊着你，叫着你爸妈的名字。你没有往家跑，没有往大人身边跑，你跳进了池塘中，把头藏进了水中。马蜂们在池塘飞舞了一阵，又纷纷逃回了树上。
　　 你父母把你拉出了池塘，脸肿了，手肿了，腿肿了。父母赶紧找来箩筐，连湿透的衣裤都没给你换，就抬着着你往医院跑……
　　 你走了，走了就没有回来，你是因为这马蜂恨我吗？这不是我的错！我陪伴了你们多少代人啊！你就这样狠心，连我也要抛弃吗？我记得你走时，你那愤怒的眼光。你是责怪我这老核桃树，不但不能给你带来钱，还有可能要了你的命吗？我记得，你当初就是这样说的，你不顾母亲的劝阻，背着铺盖头也不回地走了。当初，我以为你是在赌气，等气消了就会回来。
　　 记得，你父母病逝时你回来过，可是，你没有仰头看我，更没有在我身边停留。到现在，你已经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你在外面过得好吗？你的子女们读过大学吗？他们喜欢吃黑桃吗？我仍然每年都结黑桃，我总想你会回来，会回来打黑桃，带进城里，给你的孩子们吃。
　　 老屋后面的山栽满了黑桃树，我成了黑桃王，他们给我拍了照，印成彩色的画报，到处散发；我上了报纸，我上了电视，你真的没有看到我吗？他们把我结的黑桃作为礼品，送人品尝，说山上的黑桃都是我的子孙，我成了他们挣钱的工具！你还要我吗？他们用我挣钱，是你同意的吗？
　　 当他们承包老屋后的山时，我很高兴，和老屋、桑树、池塘、竹林一起高兴，我们都以为你们要回来，我们终于可以和你们相聚了。谁知道，你没有回来，老屋中的人也没有回来，只是一个一个电话，老屋后的山就承包了，一张一张银行卡你们就收到了土地承包费。
　　 难道你们也像这承包商一样，只是把我们当做了赚钱的工具吗？如果真是这样也好，你们回来吧，家乡的土地也能赚钱了。
　　 我一直在努力活着，总在努力把我的枝丫伸到很高很高，我总想着你们有一天要回来，走在回家的路上，你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我……
　　
　　 六、祖坟
　　 你们家族是明末入川的，从第三代祖宗开始，你们的祖坟就在这条山沟两边的山上。究竟有多少祖坟，你不清楚，因为你们的家族就像老屋后的竹林一样，发出的笋子太多了。留在这条沟里繁衍的，分家搬迁到其他地方的。你曾经很喜欢你们的家谱，你长时间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害怕那陈旧的纸张，那雕版印刷的书籍在你手里坏了。在家谱中，你理清楚了你的根脉，你理清楚了你和族人的关系。在家谱中，你看到了对祖坟的记载，特别是对祖坟风水的神奇描述，你曾经想根据家谱的记载去寻找祖坟，可是你看不懂那些记载地点的词句。
　　 你的记忆中，祖坟前曾经有不少的墓碑，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一年，这些碑都没有了，被你称作老爷的某个人，全部用来修建沼气池了，有的被用做路上缺口的桥板了。
　　 记得当年，你和父亲一起上坟的时候，曾经问父亲，每包坟里埋着的是谁，父亲总是摇着头说：“不知道，只是当年老人带着我来上坟，所以，就接着上吧。”
　　 没有了墓碑，你也没法知道这些坟里的祖先和你的关系，怎么称呼他们，他们还有哪些后人，你都闹不懂。
　　 你的父亲没法闹懂，因为你的祖祖，你的爷爷奶奶，他们被活活饿死的时候，你的父亲只有十多岁，你的姑姑和幺爸更小，是你父亲把他们“逃”活了，可是再也没有人告诉你父亲这些祖坟中的人是谁，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就是你留在老屋的时候，很多祖坟已经没有人上坟了，它们就那样孤零零地在风雨啃噬中成为了平地，如果不是垮塌在坟边的石头，是没有人会知道那里埋着你们的先人。你和你父亲上过的祖坟，如今也有不少垮塌的，你真的不想知道，你父母的坟也在垮塌着吗？
　　 你走了，你进城了，你住在了城里，这没有错，这是好事。人往高处走，你们幸福，这是所有祖先们的希望。算算你的年龄，你应该当爷爷了，你的孩子们有车吗？你们怎么连祖坟都不上了？其他的祖坟管不了就不管吧，连你父母的坟都不上了吗？难道是你也入土了吗？不会，不会，应该不会。你的身体是那么强壮，你的年龄也不算大。如果你真的到了入土的时候，你是会回来的，难道你就是到了入土的那天也没有想到要回到祖坟中来吗？
　　 真的，好想看到你，好想看到你的子孙，好想看到老屋中人的子孙们，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子孙啊！
　　 我们看到了，看到了一拨又一拨到你家祖坟山头测绘的人。从他们的嘴里，我们知道了，我们没法在这里住了，我们将要搬家了。因为，几年之后，这里将成为城市，围绕那个巨大的飞机场修建的新城市。我们伤心，我们也高兴，高兴的是你们肯定要回来，回来完善搬迁手续，回来领走你们应得的那份搬迁补偿款。你们不仅要回来，而且回来之后住的时间不短，因为这些手续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好的。我们这些躺在草丛中的先人，终于有机会看到你们了。
　　 你们回来了！我们听到了竹林下那老屋中的吵闹声。
　　 我们听到了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哦，老屋中的人们在修缮老屋了！你们说话的声音那么大，那么高兴，你们的声音在算账，算着每个人，每个家庭会得到多少钱。把老屋修好，你会像以前一样住在老屋吗？我们听到了你的声音，你还活着，声音那么洪亮，从声音中就知道你的身体很壮实。
　　 我们期盼着，期盼着你走进这满山的杂树和草丛中，来看看我们，给我们说说你在城市的生活。我们等呀等，老屋又安静下来，没有炊烟穿越竹林飘到空中。你们走了，在你们这段修缮老屋的日子里，在你们不断的絮絮叨叨中，我们竟然没有听到一句关于你们的祖坟的话。搬迁祖坟不是也有补偿款吗？怎么只听到你们说房屋、土地、青苗、人头经费，没有听你们说祖坟搬迁费呢？
　　 哦，想起来了。记得不久前，村社负责人在草丛中清点坟包，不断地给你们打电话，问你们有多少包祖坟，好像没有听你们认祖坟的话。你好像只说了你父母的坟，连你爷爷奶奶的坟你都没有说，其他的祖坟你都没有认。你没有认，其它祖坟的后人们好像都和你一样，只说了父母的坟，这是为什么？
　　 你们走了，老屋安静了，竹林安静了，池塘没有了，老桑树没有了，黑桃树守着老屋，我们这些草丛中的祖坟哭了。我们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们就这样被抛弃了。
　　 我们哭过，想过，我们也想明白了，我们不怨你们，这里能成为城市，这是我们当年连梦都不敢做的大好事，也是我们做梦都希望的事情。能看见你们在不久的将来，在城市生活，又不离开自己的家乡，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我们应该为你们高兴，为你们祝贺！
　　 方圆几十公里，都会成为城市，你们的老屋会消失，你们的竹林会消失，连同已经消失的老桑树和池塘，我们也该彻底地消失。我们知道，你们没有办法再给我们找到一个可以让我们安息的地方，我们不怪你们，我们不应该成为你们过上更好生活的绊脚石。
　　 我们曾经说过，你们会把我们搬进公墓，但是，我们也知道，那公墓是要给钱的，是租用的，而且只能租用多少年，不像我们躺在这土里，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不用后人给租金，不影响后人们的生活。而那公墓，我们这些死祖宗是多少人啊！要在公墓中租用多少坟墓？要多少租金？我们不再是坟墓，而是压在你们身上的山，这些山会越来越多，像叠罗汉一样叠在你们的背上，你们再也背不起，再也背不动，你们不得不放下。
　　 只是，你，还有老屋的人，你们会想起这些祖坟吗？想起曾经和你们的父辈一起来上过坟的祖坟吗？我们流泪，流泪的是，你们回来过，回来后却没有来看我们。
　　 好了，不再伤心了。我们已经和老屋、竹林、黑桃树商量好了，我们不会暴尸荒野，我们会成为无主坟被深深地埋入土里，这也许是好事，与其那时没有租金被抛弃荒野，还不如深深地埋进乡土，让我们和你们一样，永远守着我们的故乡——一座新兴的城市！守着已经完全变了样的不再是故乡的故乡，和你们一样分享未来城市的繁荣和美丽。
　　 祝福你们，老屋、老桑树、池塘、竹林、黑桃树的，也是我们这些土堆的后代们！我们的故乡不是消失，只是改变，由山野变成了繁华的城市。故乡可以改变，故乡的一切物可以改变，但是，根不能改变，更不能消失！
　　 你们应该记住，你们的后代应该记住，记住你们的故乡。虽然它变成了城市，但是，那经纬度显示的点，是永远不会改变和消失的！
　　 现在，已经有人回故乡来了，老的，中年的，他们开始用手机用视频记录他们老家的样子，记录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这些山山湾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