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红丝巾(小说)
小姨哭着说:“这是命,命中注定是这样,强求不来……”
3
第三天,周亮表叔送小姨去坐车回家了。
依然是来时乘坐的客车,却不再是同样的心情,小姨麻木了,她像一只没有灵魂的木乃伊,被载往熟悉的墓地,树在车的后边倒,房子再倒,世上的物体都翻了。鸟还在叫,可是声音不一样了,是在哭……
许多年后,小姨告诉柳絮儿这些的时候,说:“在送别的车站,周亮表叔曾经要求她们一起走,远远离开,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他们永远不分开,可是小姨不同意。”
柳絮儿奇怪地问:“为什么?你那么爱他,干吗不一起走?”
小姨只对柳絮儿说了两个字“良心。”
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很多。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小姨结婚了。小姨公布结婚的消息有点吓人,因为在此之前丝毫没有结婚的征兆,可是小姨就是结婚了。
姨夫是和她们一个公社,相距不是很远。姨夫不在老家居住,在湖北丹江,他是一个酒店的大厨,做一手好菜。小姨结婚没有摆酒席,跟着姨夫走了。姨夫说了不用置办嫁妆,他那里什么都有,他稀罕的是人,而不是嫁妆。妈给她缝了一床被子,加上外婆缝的一床,小姨所有的嫁妆就是两床被子。
小姨走的那天,门前的喜鹊也唧唧叫着,老枣树的花开得满满当当的,洋槐花争着挤着,枝头压得弯弯的,微风佛面,一股股清香迎面送来。可是,外婆、妈以及各位舅妈阿姨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庆表情。
柳絮儿不明白,为什么小姨出嫁不摆大肉席,三姨出嫁那天还坐着大车呢。望着小姨的背影,感觉好像小姨不是去结婚,而是赴刑场似的,有些凄凉。她听妈说了,小姨以后就没有时间到她家玩了,这就说明和小姨一起看电影的时代结束了,她一阵的难过。
她不明白小姨为什么要嫁给姨夫,她怎么看也不觉得姨夫帅,虽然说个子挺高,可是眼睛太小,虽然说很白,但是颧骨太高,虽然说看起来和蔼,但是有点木呐……
她能找出一百个小姨不该嫁给姨夫的原因,可小姨还是嫁了。
外婆望着小姨的背影捂着脸哭了,妈也哭了,二姨三姨都哭了。
她不懂,为什么小姨出嫁大家要哭?
小姨怎么就没有穿袄子棉裤呢?为什么还穿平常的衣服?她的小脑袋里划了一百个问号……
4
很多年后,柳絮儿出嫁的那一天,她又一次读懂了小姨。
再见小姨已经是秋天了。
柳絮没有想到,这次见到小姨,竟然改变了她的一生。
国庆假期,她随大哥一起去丹江玩,爷爷在那里工作,小姑姑也在,爹就存兄妹两个了,用个“存”字最为确切,奶奶也生了两男三女五个孩子,可是其中三个没有成年就夭折了,只剩下爹和小姑姑,一个最大一个最小。
妈和爹成亲的时候,小姑姑只有四岁,奶奶已经去世半年了。妈就带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子,后来自己有了孩子了,实在忙不过来了,爷爷就回来接走了他的女儿。柳絮一直觉得妈这点很了不起,有点长嫂如母,带了小姑子四年。
但是在她心里,爷爷和姑姑似乎是遥远的传说。也许是长久没有在一起的缘故,她总感觉与爷爷和姑姑很远很远,她眼中的爷爷古板抠门、不近人情,永远板着一张脸,说起话来没有丝毫的温和,胡子下面的嘴巴说起话总是在凶人。
他总是说城里有啥好,可是他却呆在城里不回家。他总是说人要勤劳,不干活还是人吗?可是他却天天打扑克。他总在批判别人的不是,却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缺点。
爷爷“抠门”是出了名的,他就是一个“守财奴”。她是这样认为的。爷爷唯一值得她夸奖是,春节给他们兄妹压岁钱的时候,会背着哥哥们,偷偷地多给她一毛钱,这也会让她激动万分,至少认可了她是这个家中的“千金”。
所以,在她的心里爷爷是没有多大位置的。她喜欢的是外公,那是她心中的守护神,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是她一辈子尊敬和思念的人!
至于姑姑,更令柳絮儿讨厌,姑姑这一辈子好像就不愿意和别人说话,整天哭丧着脸,好像大家都欠她钱一样。小姨就像山中的杜鹃花艳丽大放,就像秋天的野菊花平静而素雅,更像冬天的腊梅能抵御一切苦寒。她稀罕小姨,就像稀罕爷爷多给的那“一毛钱”
所以,她跟哥哥去丹江,不是去看爷爷和姑姑的,她想看的人是小姨,是出嫁半年的小姨。
5
到丹江爷爷那里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她不顾坐船的晕旋和疲劳,就央求爷爷带她去找小姨。爷爷胡子翘得老高,说等一天,柳絮儿不乐意,使劲跺着脚,泪眼婆娑。她生气和撒娇的方法就是跺脚噘着嘴巴,使劲地跺,全家人都怕她跺脚,这就预示着“乖乖女”需要哄了。
可能爷爷还是疼爱孙子的,只是他的感情不轻易表达,爷爷就唬着脸在前边带路,送她去小姨那里。
半年没有见到小姨了,不知道她是啥样了。她想着姨夫去接小姨的时候,中山装穿着。虽然看着挺老实,但和乡下的人是不一样,因为穿得很好,这使她认为姨夫就是一个城里人。
再想着小姨离家时候的“大义凛然”以及家里的人“悲戚”之表情,那个姨夫会对小姨好吗?她不知道,她是一个懵懂的孩童,她的意识里只有一个概念,想小姨了!
她脑子里有几千中构思,各种各样的情节都想到了,尽管能想到了全考虑了,可还是在小姨听到爷爷的喊声出来迎接她的时候,还是被小姨的“装备”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像石磙那么大。
小姨站在一名为“大酒店”的门口,那个扎着手绢的马尾辫不见了,代替的是一头大波浪烫发,一卷一卷在肩膀上来回转动着。上衣的袖子没有挽起,裤管也没有高高卷起到膝盖。
一件齐小腿的咖啡色毛呢大衣,穿在小姨的身上,下身穿一件黑色拽地的长裙,脚上也不是露着脚指头的布鞋了,而是一双乌黑油亮的大头皮靴。最让她震撼的是小姨脖子上的那条红纱巾,红艳艳的像一团火。
小姨焕然一新的打扮,让她有种说不出来的震动。流行时髦的小姨显得无比庄重,就像她看电影里边的人一样。
她脖子上那条红纱巾红的那么耀眼,就像家乡的红杜鹃。不,像早上的太阳,像下午落山的夕阳,比那些更红,让人晕眩。十一岁的她,一下子迷恋上小姨的那红丝巾。
柳絮儿感觉自己在红纱巾中飘远了,在云彩上飘悠着,所有的小鸟儿在她身边唱歌……
“柳絮儿!柳絮儿!”小姨大声招呼着她,一下子把她从半空中拉回来。她蹦着蹦着跑到小姨跟前,钻进小姨大衣怀里的时候,她又骤然发觉,小姨的身体起了明显的变化,肚子已经隆起,她忽然感觉很羞,脸刷地红到了脖子。
小姨没有注意柳絮儿微妙的变化。在招呼爷爷离去后,她才细细打量姨夫的酒店以及他本人。姨夫的酒店并不大,在这个城市里是最普通的一种,里边有“雅间”和“普通间”,似乎也没有再突出的了,名字就是那么俗气,就叫个“大酒店。”
姨夫右手拿铲,左手端锅,锅烘烘冒着火,磁啦啦的炒菜声弥漫着整个房间。
晚上她就在小姨这里了,姨夫烹饪了一只大大的野兔,他说:“你好口福,这是一只新鲜的野兔,城里人稀罕得很,就知道你要来,特意留下的呢!”
小姨笑着说姨夫贫嘴。
尽管小姨叫的声音比打雷还响,一个晚上却始终没有吃一块兔子肉,柳絮儿就问小姨:“为什么姨夫不给你吃兔子肉?”小姨抿着嘴始终笑而不答。
这个问题纠缠了她十几年,直到她自己结婚怀孕,才听妈说怀孕的女人不能吃兔子肉,以免生下的娃娃是个“豁嘴唇”,因为兔子的嘴唇是豁的。
让她最尴尬的是晚上的睡觉。小姨那里只有一张床。她要回爷爷家,小姨和姨夫都不让走,小姨搂着她说:“还没有亲够呢!”一定要柳絮儿和她睡。
“可是姨夫睡那里呢?”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姨。
“睡我们脚头啊!”小姨笑道。
柳絮儿的脸一下子红了,脖子都是红的。她不知道小姨怎么说得那么坦然,她已经十一岁了,怎么能和姨夫睡在一个床上呢?
“不呀!不要!”她结结巴巴地说。
“傻丫头,你才多大点,就知道害臊了,你是俺们的娃子,和父母一起睡觉有啥不对呀?”小姨摸着她的头笑着说。
6
第二天下午,姨夫和小姨送她到爷爷那里。
她看着小姨依偎在姨夫的身边,亲昵地挽着姨夫的胳膊,姨夫不时的用手捋一捋小姨的头发。他那眼神,让她的心里滋生了无尽的幻想。
成年后的她一直在寻找这种感觉。
就像外公说的那样,她柳絮儿是老柳家一颗璀璨的星星。她的聪明,她的才气,在读书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转眼间,她柳絮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在同窗都选择中专的时候,她却读了高中,她的理想在远方。
就在她书海遨游的时候,很多事情也发生了变化。改革开放的春风刮进了华夏大地,舅舅不再背着“四类分子”的外衣,大舅充分展示他的雄才大略,借助党的政策先开酒厂,后建了一个大砖厂,成了远近的名人。
疼爱她的外公和外婆相继离开了尘世,尽管大家哭声震天,也没有换回越走越远的生命。
外公走的时候,天暗淡了,风不刮了,整个世界只有悲痛的哭声。外公的八个子女、四个女婿、四个媳妇,还有里孙外孙二十六个娃娃,大的成家,小的读书,浩浩荡荡的哭丧队伍震惊了十里八乡。
她心里的偶像一瞬间没有了,她爬在外公的棺材前,眼泪鼻涕哭得一遢糊涂,妈晕倒了,舅舅阿姨晕倒了,所有的人为外公的离去而悲痛万分。外公是大家心中做人的楷模,公正大方,廉洁博学。他的一生有光辉也有黑暗,他普通也不平凡。
小姨应大舅的邀请,不再在丹江开饭店了,携同姨夫带着孩子一家人回到了故乡。亲人见面不再是难事了,只要片刻大家就能相聚一起,能见到小姨是柳絮儿最高兴的事情。
事情总是戏剧性的变化,让她痛苦的是,她这颗“星”只是一颗流星,不是稳定的星星,她只有一瞬的光芒。
高二那年,洪水猛涨,庄稼淹没,家里穷得叮当响,连生活费也拿不出来了。屋漏偏逢连阴雨,在高二的第二学期,那个春暖花开的春天,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妈被爹不小心踢倒的一壶开水烫着脚了,一只脚的皮全掉了,肿得像包那么大,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吃饭也需要人端到床边。
爹此时已经“混”到了大队部,不再是小组那个小小的会计了,整天忙着大队的工作。家里的活很少干,妈是家里的顶梁柱,里里外外全靠妈。当妈脚被烫后,整个家庭就处于瘫痪状态。爹束手无策,连一顿饭都做不好给妈吃。
那个星期,她目睹了家里的一切情况。拿着爹借来的十块生活费的时候,泪水哗哗流。坐在教室,她的眼里是暗淡的,妈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晃动。她心里满是辛酸,在乡下的女孩子中她是优秀的,满屋子的奖状让父母骄傲,可是为了他们兄妹五个,家里已经是债台高垒了。
爹说只要她考上大学,就算把家里的四间土胚房子卖了也要供她。可是房子卖了,全家住哪里?外面的债务像一座大山压在父母上。妈结扎没有护理好,严重的风湿,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现在还让开水烫了……
那个早自习,她想了一个早上,也哭了一个早上。那天她下了一个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辍学,回家帮助妈。当她把着那十块钱还给爹的时候,爹傻眼了,说:“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回去上学!”
她说:“爹,我不上学了,我搁家看我妈吧!”
爹严厉地说:“不行,去上学!”
她说:“妈的腿都瘸了,脚又烫了,地里的活谁干,我不想读书了,我的成绩已经不好了,考不上大学的,还不如早些回来帮家干活。”她说着让自己都厌恶的话。
尽管爹一再坚持,倔强的她还是没有回到学校。尽管学校的老师同学给她写了很多的信,她还是坚持着,家里已经没有力气让她继续追求梦想了。尽管爹说着很厉害的话,可是她清楚,没有钱什么也做不了。
春天的田野,小草刚刚冒出来,村前的小河水缓慢流动着。十七岁的她亭亭玉立,虽然个子不是很高,但是身材苗条,尽管不是很漂亮,但是修养极好,谈吐举止幽雅得体,人们都会啧啧夸奖她是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丫头。
柳絮儿在袅袅炊烟中长大了,家中多了她的帮助,明显地改变了,妈的腿已经没有那么瘸了,爹更加卖力的干工作了。
转眼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为家中就一个女孩子,倍受宠爱,虽然物质不富裕,但是爹妈把爱倾注在她的身上。
长大了,女孩子的心事都会有莫名其妙的变化。同村那些不同姓氏的男孩子,有意识地接近她,但是她对他们没有感觉,她的心里始终有一种向往……
7
天刮风了,要下雪了,清冷清冷的,阳台上的柳絮儿抖动了一下身子,干涩的嘴唇露出一点枯涩的笑容,那个冬天真令她难忘……
尽管她很高傲,但她的高傲中也有自卑的成分。
应该是个冬天吧,对,是个初冬,那年二十岁,从湖北大哥家回来露过小姨家。
此时小姨一家还住在大舅的砖厂,帮助大舅管理一切事物,小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当年那苗条的身材也发富了,清秀的面容也粗糙了,大波浪又换回了原样,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对她的关心爱护,和那开朗的笑声依旧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