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妈的意见刚出口，马上遭到了大伯母的强烈反扑：“我不同意，你们明明知道你们大哥在村里没有什么人缘，再说乡里乡亲就是来了也就帮个人气，不会有几个份子钱的。按这么个排场办下来，你们大哥要背多大的窟窿呀，你们这不是把他往死里逼吗？”
　　 我的大伯母呀，是谁在逼你了啦，不是你在歇斯底里地力挺丧事大操大办吗？我的心里直嘀咕，替我老妈打抱不平。
　　 大姑表态说:“我看他三婶说的在理，都是父母生养的，也不要分儿子女儿了，费用人人一份，我和小妹也算进去。”
　　 大姑这么一说，大伯母立即炸开了，嚎啕着边哭边说：“我的天哪，姑奶奶跳出来了，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欺负我呀！作孽呀，呜呜……你个老不死的，临死还要拉你儿子做垫背呀，你就把我杀了一起烧了吧，呜呜……老东西呀，你大儿子是没有本事，可他从小就为这个家出力操劳啊！哪有这样狠心的父母，让他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过呀，呜呜……不得好死的呀，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呀！呜呜……”
　　 “啪”，我听到了打在脸上的清脆的耳光响声，随后是大伯高亢的呵斥声:“丢人现眼的,人还没有死呢,你嚎什么嚎！”
　　 “哎吆，你个窝囊废，你还敢打老娘！”“嘭……叭”，伴随着叫骂声，什么物品摔扔在地上爆裂了。
　　 我急忙拉开房门，看到大伯脚边撒着热水瓶的玻璃碎片，地上的开水正升腾着热气。坐在大伯身旁的老姑蹲下身子，迅快地帮大伯一层一层地撩卷被热水打湿了的裤腿。
　　 大伯母站在离大伯二三米远的地方，一脸惊恐的神态。她瞪圆的眼睛在大伯卷起裤腿露出来的部位直打转。她看清了自已粗鲁的举动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便重重地“唉″了一声。她心里的气平和了下来，脸色也渐渐地红润了许多。一会，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搭拉着头对大伙说：“不把你们大哥放在眼里我也省得操这份心了，人躺在那了，你们拉走吧，谁拉走都行，拉走了想咋办就咋办，我眼不见心不烦。”说完，她抬起眼皮左右斜扫了一眼在座的人，也不管大家是什么态度了，起身趿拉着鞋就往上楼的楼梯口走去。
　　 大伯母这一手，搞得在座的长辈们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可能把奶奶运到自家去办丧事的，这是有悖于乡间常理的事情，是要挨天轰雷劈的。
　　 四叔起身，他度到大伯身旁弯曲了腰用食指勾撩了一下大伯卷着的湿裤脚说：“啊哟，没碍大事吧。大嫂，这烫坏了可就闯大祸了，你也太狠心了点吧。”
　　 我猜不透在这个节骨眼上，精明透顶的四叔当着大伯母的面，说这么剌耳的话的用意是什么。总之，大伯母被四叔用话一激，立刻站在楼梯口气势汹汹地回敬了四叔：“放屁，我狠？我比你狠吗？你才是蝎毒心肠！榨干了老娘的血汗现在要来榨这个窝囊废的血汗，你就是个吸血鬼！”
　　 “啊哎，大嫂，这话太没边了嘛，我怎么成了吸血鬼了，工钱饭钱哪个月少你了？”
　　 “你是没有少我，可你欠你老娘的。”
　　 “是我欠老娘了，还是你家欠老娘了？我每个月付的生活费够老娘吃了吧，你让老太太吃什么了？吃饱了吗？我每个月用比请保姆还要高的工资雇你伺候老太太，好赖她也是你婆婆吧，可是，你做好了吗？你是收了钱不做事，这几年都让外人笑话死了！”
　　 “我让外人笑话？我怕什么，我早就已经臭名远扬了。你呢？嫌我不好你自已去做呀，雇我干啥？你有孝心，你有孝心老太太住上你的洋房了吗？吃上你的热乎饭了吗，还不是住门店吃盒饭！让外人笑掉大牙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你，你你……”伶牙俐齿，阴阳怪气的四叔竟然一时无语回击。
　　 四叔被大伯母抓住尾巴了，被戳中痛处了。我认为，在照料老人的问题上，其实孝心人人有，矛盾也家家在，特別是对于还在谋生的人来说，困难可能更多一些。但是，就看你把老人放在心上了没有，拿什么样的方法更合情合理地解决了矛盾。大家都懂得，办法总比困难多嘛。象四叔这样的，够吃够喝的人，完全有条件自已操劳来尽一份孝心。请一个工人把四婶腾出来照料奶奶有什么不可以？把奶奶接到小楼上住宿真的那么难吗？所以，还是自已在赡养老人的责任上心态不端正，孝心有亏缺，所以做出的事情不够漂亮，让大伯母抓住了把柄，说话的身板就硬不起来了！
　　 “你你你，你什么？你要把老太太接到小洋楼里办丧事？我举双手赞成，快拉过去吧！”大伯母抬起右手往后一甩，狠狠地将了四叔一把。
　　 “嗳哟，大嫂，你来，过来，坐下说。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对吧！我同意你的意见，该出力出力，该出钱出钱，你放心，由我担当的，我一分不少。啊，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支持你。”
　　 四叔见风转舵了！
　　 大伯母一直站立在原地说话，不走，也没有再回到座位上去的意思。
　　 大伯只顾低头抽烟，大姑瞅了一眼大伯，又转眼瞅瞅我老爸，也是不知所措，一脸茫然的样子。
　　 在沉寂中，我看见老爸用手靠了一下坐在身边的老妈，并使了个眼色，起身朝我走来。我侧身闪开门洞让老爸进了屋里，老妈随后也跟了进来。俩人凑在一起才嘀咕了几句，老妈的脸色瞬间多云转成了阴天。
　　 “哼，你看这个臭德性，鬼哭狼嚎，阴阳怪气，还用威胁这一套，天天算计别人，真恶心。”老妈说。
　　 “看在娘的面上，事情总是要办的。”老爸用手示意老妈注意门外，说话轻声点，不要让外屋的听到了。
　　 老妈不理他的茬，反而大声回答他：“好好好，办办办！”
　　 我知道老爸又在用自我牺牲的方式平息会议的硝烟，这是他在临危时刻挺身而出的惯用杀手锏，可惜遭遇到了老妈的强烈反弹。
　　
　　 五
　　 老爸老妈前后脚跨出门口，我就推上门转身一头扎进沙发里，把腿架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老婆走过来瞅着我小声问：“什么时候才见结局呀！”
　　 “静观其变吧。”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老婆把我弯曲在沙发上的腿挪了下来，坐进沙发里又诡秘兮兮地说，“你没听到过外人的议论吧？”
　　 我腾地坐起来，盯住她问：“什么议论？我什么也没听说过！”
　　 “村里的人传说奶奶不是老死的，也不是病死的。”老婆嘴里又吐出了几个字。
　　 “他们说是怎么死的？”老婆虽然和我一样从小在城里生活，可她姥姥家也是我们村里的人。
　　 “让你大伯大妈折腾死的。”
　　 我仰面靠在沙发上，双手垫在脑后呆呆地沉思了片刻，立刻反驳说：“这话你也信？那些闲着没事嚼舌头的人，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妈回家，我舅妈给她讲了一大堆关于大伯家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的。”
　　 “传什么了？”
　　 “说你奶奶有的时候把屎拉在床上，所以这几个月每天只给她一顿饭吃，而且每顿就给半小碗饭。”
　　 今年初，奶奶轮到在我家住，我是看到她的体质不如往年了。白天躺床上的时间比坐着的时间要多，在屋里走动走动也是摇摇晃晃的，要借力拐杖了。她的记忆力也差了许多，刚回答她的事，可不到一分钟又重复询问了。有一次上厕所也是把粪便弄在了内裤上，还搞得马桶坐垫上都是，是我老妈给她更衣清洗的。后来，老妈还买来纸尿裤，让奶奶用上了。但是，总的来说，她的精气神还是不错的，我出门上班去她还反复叮嘱我天要冷了，早上别忘多穿件衣服。奶奶转到了大伯家，大伯大伯母照料奶奶的心态不太好，但总不至于做出不给奶奶吃饱饭的丧失人格的事情来吧。再说，我那大姑，还不三天两头跑过来监控？另外，四叔和我老爸，他们也不会不闻不问吧。这么一大帮亲人，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在大伯家遭罪呢，活见鬼！不是瞎编乱造，捕风捉影是什么？
　　 “有一次奶奶粪便拉在内裤上了，大伯母让奶奶自已洗，奶奶裤子没有冲洗干净，就凉在了绳子上，好几个路过的旁人都亲眼看见的。”老婆顿了一会又说：“还有，奶奶的被子尿湿了，大伯母也不给她抱出去晒，过了一天刚好大姑过来，闻到屋里有臊臭味，摸到被子潮乎乎的这才抱出去凉晒的。”
　　 我一边听着老婆的唠叨，一边回想着十几年来自已看到的听到的，发生在奶奶身上的一件件往事，眼前顿时浮现出躺在木板床上的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影子。唉，奶奶在付出了无限的母爱之后，在人生快要走向泯灭的时候，生命的摆动竟然这样的委屈和痛苦！她的儿女人性何在？道德何在？天理何在？一股无名的怒火蓦然窜上了我的胸口：这些长辈，太可恶了！
　　 于是，我啥也不顾忌了，拉开房门站在门口愤慨地说：“你们闹够了没有？好玩吗？你们哪像长辈的样子，是不是希望我们将来也用自私和贪婪的手段来对待你们？要我说，你们千万不要惊吓了奶奶，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从你们身上享受到什么福利待遇，死了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她肯定享受不起。你们这样瞎折腾，外人会指着你们的脊梁，骂你们活着不孝，死了胡闹！但是，听清了但是，我们也不能冷清了奶奶，她一辈子含辛茹苦，如今儿孙满堂，走的时候儿孙们不管天南海北，不管多忙，不管损失多大，一个也不能少，任何人都要回来送奶奶。我们一家老老少少聚在一起，隆重又简朴地送奶奶一程，愿她老人家一路走好！”
　　 我一口气放完心里的怨火，步履轻松地从长辈们身边冲了过去，“哐”地一声拉开了堂屋的大门，跨步跳出了堂屋高高的门槛。仰望浩瀚的天穹，天间静静的，蓝蓝的，柔弱的月光透过一层薄薄的青纱缠绕在村庄的房顶和树梢里。远处的绿地和河流在雾光里淡淡地喑暗地消失着，留给我视野的是无垠的空旷和惆怅。
　　 我的思绪虽然混混沌沌，起伏万干，但此刻依然关注着身后的动向，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态。
　　 屋里静悄悄的，像没有人一样。
　　 我平了平心气，压着呼吸依然等待着门内的动向。
　　 屋里还是静悄悄的。
　　 “世上只有妈妈好……”一曲清脆又忧伤的彩铃声划破了室内的寂静。当我转身往屋里张望时，大伯的手机里已经传出了二伯母惊慌中夹杂着哽咽的呼叫声：“大哥，快来，娘昏过去了！”
　　 长辈们起身慌不择路地奔往奶奶的老屋，我也紧步跟随在了他们的身后。当我走到门口时，听到了从昏喑的屋里传出的低沉的抽泣声。
　　 大姑哽咽且不断地呼喊：“娘，你醒醒，娘，醒醒。”
　　 “妈，妈，你听得见吗？”二伯母也在呼唤奶奶。
　　 然而，我没有听到奶奶的任何回音。
　　 二伯悲伤地说：“娘，刚才玉玉说的很对，我看就照你孙子说的给你操办后事吧，啊！”我的小名叫玉玉，记得小时候奶奶特喜欢在我身后追逐着，嘴里不停地呼喊着玉玉……玉玉……
　　 随后，我听到了大伯的表态：“行，就按孩子说的办，老二，娘的后事由你来操持！”
　　 “妈，妈呀，你听到大哥的话了吗？呜…”大姑悲切说。
　　 屋里的哭泣声杂乱了起来，悲泣的声调顷刻间把我的心拖入了无言的哀叹……
　　 我抹去挂在脸颊上的泪水，抬头看到天空中无数的星星在朝我眨着笑眼。我不由自主地向它们摆了摆手，而且也回敬了一个笑脸。然而，遥远的星星，你们能觉察到我的脸上流挂着的丝丝苦涩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