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平凡的故事(小说)
“可是哥哥,天理不公,坐牢的不应该是你啊,我……”没等梅良再说什么,梅财返过身子,被一前一后两个狱警带着走了。
五盖新房
梅良干完地里的活,平躺在炕头上。他看着一扇扇破烂的窗户,盯着屋顶因为夏天漏雨留下的斑斑狼藉,觉着该做点啥了。他理了理头绪,好像想清楚了,猛一翻身,门也没有关直奔成锁大爷家里。
成锁看着梅良慌里慌张的样子,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别急,别急啊,有什么事和大爷慢慢说。”成锁一边把梅良让到炕边,一边问道。
“大爷,我,我是想收成好了翻新一下房子,你看,成吗?”梅良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好事啊,现在政策好了,农闲了出去做买卖干活赚钱都不再算投机倒把了。只要你下苦力,加上地里的收成,积攒三年五年的钱肯定能盖五间大瓦房。到时候大爷给你张罗,找个女子结婚成家,也能让你九泉之下的父母能睡个安稳觉!”
夜已经很深了,梅良坐在院子里的花椒树下一点没有睡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下起的细雨滴打在他的额头,凉丝丝的,让梅良感到很舒服。他在琢磨着自己的未来,有几次竟然“咯咯咯”地笑出了声音。
天亮了,梅良望望窗外,雨也停了。他给驴子添了草料,披了一件旧衣服来到了村外砖瓦厂。砖瓦厂是他的同学大树去年承包的,几次想去帮忙挣钱,梅良总是怕受累,这次是下了决心,为了房子,脱皮掉肉跟着大树干。
进了大树的门,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大树洪钟的声音先给了梅良一个下马威:“良子啊,老同学有话在先,砖瓦厂除去冬天,一年上工八个月。每个月放假三天,回去种你的责任田,砖瓦厂的活都是为了挣钱豁出命去干的苦活累活,干得了就干,干不了乘早歇手。”
“只要你给钱,没有我干不了的活!”梅良的回答显出少有的干脆。
砖瓦厂里每个人的工作都有明确的分工,大妮是大树的亲妹妹,负责记录人们的出工情况;海明和建伟是两个技术人员,每天绕着厂区检查泥土浸泡的成色。工人用模子压出的砖的软硬度,窑里烧砖烧瓦时火候的大小,什么时候该加火了,什么时候该出窑了,什么时候该放水了,什么时候该拉土了,一声令下,大伙就会像冲锋的战士一样奔跑到自己的岗位开始干活。梅良是刚来的新手,干的是最累的活,每天天不亮上工,拉着人力车,从半坡上一车一车地把做砖用的土运送下来。每拉下一车,大妮就会在纸上的“正”字上添一笔,每拉一车土能挣三毛钱,等到月底按拉土的数量核算梅良的工资。装土、拉土、卸土,一天下来四五十个来回。到晚上收工时,梅良的双腿如灌了铅一样的沉重,一回到家倒头便睡。只有在梦里计算着即将挣到手里的钞票时,才会露出欣慰的笑颜。
披星戴月熬过了三年,又是一年的中秋,正是庄稼收秋的季节,砖瓦厂又该歇工了。圆圆的月光下,梅良坐在父母的遗像前,把一沓一沓的钱归弄到一块,竟然积攒了八千多了:“砖钱、瓦钱、木料钱、匠人工钱,估摸着盖五间房子的钱足足有余了,明天找成锁大爷合计合计,盖房子!”梅良自言自语,搂着这些用滴滴汗水换来的钞票,兴奋的一夜没睡。
起房盖屋是庄户人一辈子的大事,梅良和成锁大爷头碰头整整合计了三天。将房子的工料、费用计算得清清楚楚后,成锁说:“良子啊,是个成家立业的料,大爷和你一同张罗,秋后开工。先把原来的几间土坯房拆掉,我把村里最好的木匠泥匠油漆匠请来,明年你小子就有新房子住了。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宝林啊,黄泉之下,你也可以安息了!”
六双喜临门
太阳从花椒树稠密的叶缝间暖暖地照在梅良家的院落里,有时会吹来一股凉风,让站在已经落成的五间大瓦房正门前面的梅良感到十分惬意。脱皮掉肉终于迎来了眉眼舒展的时候,今天是房子落成的日子,他必须把这个最值得骄傲的喜事第一时间告诉父母。梅良把刚买的米白色衬衫和藏蓝色裤子上上下下重新整理了一下,虔诚地燃起三柱香火,插在堂前的香炉里,双手举过头顶,双膝跪倒在地,对着供桌上含笑的父母磕下三个响头。
正午时分,梅良院子里的五桌答谢酒席已经摆放完毕,成锁一声令下,玉玺的儿子虎蛋带着一群小伙伴点燃了喜庆的炮仗。人们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入席就坐,喝酒吃肉,开始这一场庄户人的狂欢。
刘婆是在大伙酒足饭饱准备散席的时候,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把成锁和梅良拉入里屋的。老人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边走边不停地咳嗽,说话也好像没有把风的门一样,兴奋的神情却溢于言表:“成锁啊,你给良子做做主。我远房一个外甥女,眉眼那个俊啊,是元远近闻名知书达理的好女子,可是命苦啊。结婚没几年,不争气的女婿死了,没人疼就算了,婆家的两个兄弟怕她得人家的财产,硬生生把孤儿寡母赶出了门。蓉蓉的年岁和梅良差不多,我琢磨着,让孩子们碰碰眼,说不定还能成一桩好姻缘呢!”刘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终于把话说完了,两只眼滴溜溜转来转去看着成锁和梅良。
“这个事,我看行。嫂子,这个叫蓉蓉的女子如今在哪里呢,看看去。”成锁头也没有往高抬,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搓着。
“就在我家里呢,唉,可怜的孩子!”刘嫂连声回答。
成锁走在前面,梅良和那个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一个旧包袱皮的女子走在后面。他们回到院里时,日头已经西斜,吃饭的人早都走光了。斜阳照在新房子的玻璃窗上,刺在孩子的眼里,孩子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来回揉搓,好像是饿了。成锁前脚刚跨进门,突然猛一转身,和跟在后面的梅良正好头碰头撞在了一起,他也顾不着疼痛,紧拽梅良一步,走出了大门。
“良子,家里坐着的是你哥哥梅财,刑期满了吗,不是越狱吧?”成锁一声接一声追问梅良。
“哎呀,忙起来把这事忘了。上次去监狱看哥哥,他说差不多夏天就可以出来了。可是,现在,大爷,你说怎么办?”梅良的语句越来越慢。
“刑满释放,很正常啊,兄弟俩团圆,该干啥干啥。”知道不是越狱,成锁悬着的心也放平了。
“我是说,这结婚成家的事,要不,让,让柳丽蓉和哥哥先办吧。大爷,你看,行吗?”梅良说出了自己的心事,“轮大排小,我是弟弟啊。”
“这……”成锁不语,思考着:这本应该是双喜临门的美事,下一步该怎么做才好呢?
不管梅财怎么说,梅良就一句话:“哥啊,这辈子我欠你的情太多,就给就我一个偿还的机会吧。杀死那个牲口二楞娃,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可人是我杀的,坐牢的应该是我不是你啊!”梅良用近乎祈求的目光看着哥哥,“我和这个柳丽蓉交谈过几句,看得出是个过日子的女人,长得也有模有样。那天到了刘婆家,我也没有和她说是给我相亲。哥啊,就当是我在为你相亲,行吗?你是我的哥,你就听我一回吧,求你了。也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安安心心面对你,好吗?”
坐在宽敞明亮的堂屋正房,兄弟俩四目相对,很长时间就这样无言无语。就像两只斗气的公鸡,梅良在等待梅财表态,一副哥哥不答应结婚誓不罢休的表情。梅财显得无奈,有一种自己无功不受禄的感觉,几次嘴唇上下翻动说不出话来。就这样僵持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天就要黑了,隔壁房子里孩子的哭声惊动了兄弟俩。梅财走上一步紧紧地握住梅良的手:“良子啊,我在里面坐牢,你不同样也在外面受尽了煎熬,盖房起屋,吃苦受累,容易吗?你的心意我领了人,但结婚是两个人的事,也得听听人家柳丽蓉的意见吧。人家找的是你,不能因为咱俩在这里硬犟最后弄个竹篮打水吧?”梅才松口了,梅良深深地呼一口气,跑出去找成锁和刘婆去了。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半个月之后,梅财和柳丽蓉正式成婚。婚房就在三间正房里,梅良住在西厢房里,柳丽蓉的孩子改名梅花。
七梅财之死
大树的砖瓦厂经过了十几年的不断采挖,附近土崖土坡的黄土几乎全变成了一车一车被拉走的砖瓦。大年一过就被上级以破坏生态环境、造成水土流失为名勒令停产了。梅良想着办一个养殖场,喂点鸡、养点猪挣点钱。但细算下来,盖完房子剩下的钱根本不够投资,只好暂时作罢,兄弟俩只能靠种田养家。八年的监狱生活让原来活蹦乱跳的梅财变得沉默寡言,和丽蓉结婚后,白天跟着梅良到地里干活,刚锄两垄玉米便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梅良只好吩咐让哥哥回去休息。晚上天刚黑就不管大人孩子,倒头钻进被窝睡去了。丽蓉一个人一边照料孩子梅花,一边双手不停地做饭、洗衣,打理照外忙个不停。想起哥嫂结婚的第二天,几个晚上听房的人私下吵吵着说梅财坐牢把身体坐坏了,下面变成一团棉花,根本没用。梅良当时还以为是玩笑话,现在看哥哥的样子,心里也有谱了:“唉,明天去城里医院看看吧,全是我的错啊,平白无故让哥哥坐了八年牢。”
诊断结果出来了,看着医院的报告单,全家人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脑梗塞、脑萎缩、脑动脉硬化。医生说:“积极配合治疗,可以维持一段生命。但很快就会有新的症状出现,包括大小便失禁,肢体不灵。长期需要药物治疗,长期需要专人陪伺,这一切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月光清冷地挂在天上,不远处或高或低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声,搅乱者梅良的思绪。哥哥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嫂子每天扶起扶睡,端饭喂水。白天干完地里的活,梅良马不停蹄地回家。帮着嫂子搂柴拾火,磨面碾米,抱着梅花到沟里摘花拔草玩耍,帮着嫂子给哥哥翻身擦洗。可到了晚上,哥哥一会屙一会尿,一会吃一会闹,就只有嫂子照料了:“唉,命苦的嫂子啊,我的错,我的错啊。”院子里来回踱步的梅良干急使不上劲。
梅财的病情突然加重是在前五年。梅良把梅花送到寄宿的高中刚回到家,就听到哥哥不停地叫喊。他头上的汗像蒸笼里的蒸气一样直往外冒,嫂子柳丽蓉把一块毛巾搭在梅财头上,一只手拿一个小勺为梅财喂水;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梅财的手,嘴里妮妮喃喃不知在说着什么。她看到梅良回来,就像遇到了救星:“良子,良子,上午还好好的,吃了一碗荷包蛋面条,睡着睡着就这样了,咋办啊!”
梅良二话没说,把驴车套起来,直奔医院。
那一晚上的雨不停地下,那一晚上的风也不停地刮。那一晚上,梅财瞪着圆圆的眼,走了。
八母女出嫁
哥哥死了,对于柳丽蓉和梅良来说,不知道应该悲伤,还是一种解脱,院里的花椒树依然花开花落,春华秋实。梅花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出落得柳条细杆,弯弯的眉毛,粉嫩的脸蛋,穿一身艳红的裙子,如田野里的蝴蝶。每天和梅良开着没大没小的玩笑,叔叔伸手做出要打她的样子,梅花一转眼就躲到妈妈的背后,一惊一乍地做着鬼脸,让梅良心生怜爱。
“叔叔,妈妈,报告你们一个特大消息,高中一毕业,我就去梁柱爸爸的饲料厂上班,你们同意吗?哈哈,同意不同意都一样,我都决定了。”周六的下午,梅花一回家就冲着梅良、丽蓉喊道。“你不参加高考了吗?”梅良问到。“高考,开玩笑,录取分数再降250分,我都考不上。上班挣钱,补贴家用,不好吗?”梅花挤挤两只好看的凤眼,对着梅良做个鬼脸,回答干脆利落。
梁柱是梅花的同学,小伙子长得高大帅气,几次送梅花回家,两人手拉着手,谁看见都说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梅花有事刚出门,梅良走到柳丽蓉身边低声说:“嫂子,这两孩子,说不定还有发展,真要能结婚,也是好事啊。”
“随孩子门的意吧,你说呢?只是,你哥哥走了也快两年了,家里只有咱俩,孤男寡女,街坊邻居很多人在议论……”梅良和丽蓉站在堂屋地上,四目相对,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二十年的朝昔相处,梅良对嫂子的人品太了解了,忍辱负重,把一家人的生活料理的有条不乱,谁说起来都会直竖大拇指。嫂子的话语声音不高,梅良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把嫂子娶过来,继续以后的生活。可是,这,丽蓉是我的嫂子啊,再好我也不能娶啊!梅良的心里忽然像打了调料瓶子一样,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梅花上班了,在东梁饲料厂做会计,开始还三天两头回家一趟看看叔叔妈妈。再往后就以各种借口很少回了,电话打过去,说上几句话便急言急语说工作忙,挂了。丽蓉呆在家里,除了把每日三餐按时按点给梅良做好,实在不知该干什么。
这一天,春光明媚,柳絮飘飞,梅良一大早就下地耕作去了。一个人在家的丽蓉抓抓这里,摸摸那里,每一件本来熟悉的物件,突然变得那么陌生。一时间有一种到了别人家里的感觉,心就像一团麻,乱糟糟的不知该做点什么:“唉,梅花走了快一个月了,这孩子,电话都不打一个,去看看吧。”心里想着,身子也开始行动,梳洗打扮了一番,上路了。
早春的太阳照在丽蓉的头顶,感觉热乎乎的,很舒服,十几里的土路不知不觉就到了。东梁饲料厂的大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一位中年人正指手画脚地对司机说着话。旁边是两个年轻人,长腿细腰,穿着粉色上衣的是梅花,和她面对面站着的帅小伙是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