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有奖金”征文】闲话“吃茶”(散文)
喝茶必须去一回成都,晋人孙楚《出歌》曰:“姜、桂、荼荈出巴蜀”,至今茶馆之盛莫过于巴蜀首府的成都,就拿早茶来说吧,无论哪里的早茶,也早不过成都的“鬼茶”。
之所以称为“鬼茶”,是因为“鬼茶铺”在五更鸡鸣就开始经营了。这时水汽中的灯影朦胧中晃动着身影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因为起得早,又怕影响家人,所以早早地来这里喝茶聊天来了,哪怕是寒气逼人的冬天,“鬼茶铺”里照样顾客盈门。成都人这样形容说:“只要有茶客,茶铺就开门;只要茶铺开得早,茶客就会来得早。”
在成都喝茶,无论是规模还是茶客们悠闲的态度,都是别的城市无法相比的,去望江公园捧一盏薛涛茗碗,或者去人民公园茶室的竹椅上要一杯花茶,不仅四周景色宜人,就是让自己淹没在那黑压压一片的茶客中,也是一大享受。拿着长长的音叉般镊子为人耳内按摩,则又是成都喝茶时常见的一个特色,那被掏耳朵的人脸上舒服的表情变化丰富得难以形容了。
在成都期间,去了一次曾被称作“震旦第一丛林”的大慈寺,据日本学者西部文净在《禅与茶》一书中的考证,南宋末年,成都大慈寺僧人道隆禅师东渡日本传扬佛法,也带去了大慈寺的茶礼。他的日本弟子南浦绍明后来到了中国,还专门带回了刘元甫的《茶道清规》,其中的“茶道规章”和“四谛义章”两部分以后被抄录成了《茶道经》。从《茶道经》中可知:刘元甫是中国禅宗杨岐派二祖白云守端的弟子,他以大慈寺的茶礼为基础,在五祖山开设茶禅道场,名为松涛庵,确立了“和、敬、清、寂”的茶道宗旨。
堂倌的“掺茶”也是成都的一绝,只见堂倌一手摞着一叠茶碗走来,往茶桌上手一抖,叮当声中茶碗就魔术般地在桌上排成了阵,或梅花或菱形,紧接着另一手提着的长嘴茶壶里的开水,就拉出一道弧形射向了碗里,最后猛一抬手,不让滴水洒在碗外,掺得兴起,还把盛着滚烫开水的茶壶绕着身子转几圈,表演几个拿手绝技,赢得一片喝彩。
喝茶的盖碗也起源于成都,唐李匡义《资暇录》记载:当时崔宁当了成都府尹,他的女儿因为茶碗烫,在碟子里融上蜡,茶碗放上去后手执碟子,就既不烫又不宜打滑了。于是崔宁让人用漆器仿造了一个,称之为“托”,然后再加个盖,随之就演化成了今天所见的瓷盖碗。
所谓“茶三酒四”,到了成都,找上两个朋友一起去喝茶,聊聊成都的茶事,确实是让人觉得是很滋润的一件事。
特地去了京都大德寺,看了一回那里形象地描摹了当时的这种茶风的“五百罗汉图”。它们是宋明州惠安寺义绍和尚发起,由画家周季常、林庭两人从淳熙5年(1178年)开始,历时10年时间才完成的,原为100幅的组画,现存83幅。从“汲来崖瀑煮新茶”一直到各种茶事都画得非常具体写实,比如“棕从事(茶刷子)”、“金法曹(茶碾)”、“罗枢密(茶罗)”的形状,“木待制(茶臼)”的用法等等,都是研究宋朝茶风不可多得的形象资料。
明朝张岱的《闵老子茶》,用亦真亦幻的文学手法表现了享受喝茶的过程。除了茶叶的讲究外,还有惠山泉水的神奇,“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水居然会劳,而且还有圭角之变。对于水的夸张想象,包含了丰富精神的因素,所以《红楼梦》中妙玉有对于所用“无根水”的珍爱,乾隆时还出现了“以水洗水”的奇事。
唐代张又新《煎茶水记》中有个“陆羽鉴水”的故事,湖州刺史李季卿在扬州与陆羽说:“陆君善茶,天下闻名;这扬子江的南零水也是天下好水。”于是命人取来,但陆羽却说:“江水倒是江水,但不是南零的水,像是临岸的水。”他默默将水倒出,到一半时忽而停住,又用勺取水扬了扬,说:“到这裡才是南零的水了!”随从大惊失色,只得认错。
类似的故事还被移植到了《警世通言》中:王安石托苏东坡给他带来了一瓮瞿塘峡中峡的水,但王安石却说:“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冒充中峡?”原来苏东坡因为欣赏三峡风光,船过了中峡才想起来,只得取了下峡的水来冒充了。
唐朝李德裕不饮京城水,悉用惠山泉,时有“水递”之号。对此,皮日休的《题惠山泉》就讥讽道:“丞相常思煮泉时,郡侯催发只忧迟。吴关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荔枝的美味对于杨贵妃,更多的是君王的宠爱、权势的炫耀,换了别人是难以体味的。但好奇功名的李德裕,把“水递”发展成了一道风景线,引领了时尚的潮流,一时间,惠山泉成了上层社会相互馈赠的珍品。
这种穷奢极欲之事,必然要遭到的非议,于是,金山甘露寺住持和尚允躬戏剧性给他安排一个下台阶,《唐语林》记载允躬对他说:“公迹并伊、皋,但有末节,尚损盛德。万里汲水,无乃劳乎?”意思是千里迢迢取水,未免劳民伤财。
李德裕辩解说:“大凡末世浅俗,安有不嗜不欲者?捨此即物外世网,岂可萦繫?然弟子于世,无常人嗜欲:不求货殖,不迩声色,无长夜之欢,未尝大醉。和尚又不许饮水,无乃虐乎?若敬从上人之命,即止水后,诛求聚敛,广畜姬侍,坐于钟鼓之间,使家败而身疾,又如之何?」李德裕认为自己不酒不色,唯好饮茶,若连此嗜好皆不可,未免太过虐待了……”
允躬和尚告诉他:“京中昊天观厨后井,俗传与惠山泉脉相通。”称量比较后,果然“唯惠山与昊天等”,于是李德裕“遂罢取惠山水”。正所谓:“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就像人们每天都要吃喝,却少有人能真正品尝滋味。茶之水的萦系,正在于它宗教般的精神作用。
李德裕倒楣后,有小说家说他奢侈到“一杯羹三万钱”的地步。如果只看到了其中的浪费,当然就不是一个知味者,那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奢侈。
赵州柏林禅寺出了一位智慧高深,年高德劭的从谂禅师,被人尊称为“赵州古佛”。他的一句“吃茶去!”让后人产生了无数的解读,有人甚至说:“客来如解吃?去,何但令人尘梦醒。”还有人说:“道人不解机锋语,日日相过且吃茶。”“吃茶去”三字意义之丰富,俨然已经成了“三字禅”。
有两个人到禅寺参访从谂禅师。从谂禅师问其中一人,“曾经到过这里吗?”对方答“曾到过”。从谂禅师说:“吃茶去!”又问另一个人,“曾经到过这里吗?”对方答“不曾到过”。从谂禅师又说:“吃茶去!”这时,在一旁的院主感到非常奇怪,就问从谂禅师:“为什么曾到不曾到都吃茶去?”从谂禅师没有回答,却对院主还是一个:“吃茶去!”从赵州桥去柏林禅寺的路上,大家一边吃着便利当下的“便当”,一边听导游讲很多人都知道的“吃茶去”故事,觉得:原来一千多年的光阴只是弹指一挥间,重温其中的茶味仍然香满齿颊,总是令人回味无穷。
日本有位无住和尚,他写的《沙石集》里,有个喝茶之风刚传入日本时的故事:有和尚对放牛的说:“茶有三大功德,一是喝了茶不易犯困……”放牛的道:“我白天干活累得要死,只有晚上躺下睡觉是享受,如果睡不着觉不就太痛苦了吗?我可不要喝茶!”和尚又说:“二是喝茶可以助消化……”放牛的说:“我每天能吃到的东西很少,再增大食欲的话怎么得了!”和尚说:“第三个功德是令人远房事……”放牛的更不以为然了,说:“娶媳妇是我美好的愿望,这样看来,茶与我是无缘的了。”显然和尚对放牛的夸耀吃茶的好处是对牛弹琴,放牛的一味地忙于生存,也就谈不上什么精神生活了。
“吃茶去!”首先是要放下,不管你是来过还是没来过,或者是一直在这里的院主,甚至是已经了悟的人,都是平等的,都要抛去一切分别、执著,包括功利、优喜、痴狂。既然到了寺庙,那么享受一下当下自我的放松,即便是用“了悟而未悟”的态度喝杯茶,不也是一种更深一层的禅悟境界吗?那么,用这种“吃茶去”的心情,对待世间的一切烦恼,一切私心杂念和地位虚荣,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于是一颗平常之心也就油然而生,喝完了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就行了,所以“吃茶去”也是一种“便利当下”,是净化心灵的精神思维享受。这么简单的三个字,看上去似乎什么也没说,而实际上不是什么都说了吗?
那么,我们现在要去干什么呢?且去吃茶吧。
想查一下“茶道”的定义,可是手头的《辞海》中没有这个词条,再查《汉语大词典》居然也没有。日本的权威辞书《广辞苑》则把“茶道”定义为:“是用茶汤进行精神的修养,并在茶事的与他人互动中讲求的交际礼法之道。”这个说法显然不足以概括中国的茶道。
今天我们已知的第一个提出“茶道”一词的,是唐朝高僧皎然,他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诗中说:“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清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如,世人饮酒多自欺。悉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而真,惟有丹丘得如此。”
陆羽的茶书被叫做《茶经》,所谓“奉经以行道”,这个道,属于精神的层面,一般认为:中国四大茶道流派中,贵族茶道生发于“茶之品”,旨在夸示富贵。雅士茶道生发于“茶之韵”,旨在艺术欣赏。禅宗茶道生发于“茶之德”,旨在参禅悟道。世俗茶道生发于“茶之味”,旨在享乐人生。唐代刘贞亮在《饮茶十德》中说:“一、以茶散郁气;二、以茶散睡气;三、以茶养生气;四、以茶去病气;五、以茶树礼仁;六、以茶表敬意;七、以茶尝滋味;八、以茶养身体;九、以茶可行道;十、以茶可雅志。”亦可谓精辟之言。
陆羽的同时代人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提到过常伯熊这个人,是他对陆羽的茶书“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的。《封氏闻见记》还记载:“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临淮。知伯熊善烹茶,召之。伯熊执器前,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又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为礼。”而且“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茶博士。”这岂是懂茶道的行为?所以陆羽为他感到羞愧,并著《毁茶论》,对这种伤毁茶道的行为进行了批评和论说。
综上所言,我以为茶道最高境界是它的“德”,能理解茶德之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大概便算是悟透茶道了,说吃茶而不说喝茶,因为吃是需要咀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