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冬至夜的情结(散文)
每个城市都有当地的风俗和节日,而某个节日里也许有难以忘怀的故事,我记忆里不忍提起的便是冬至。
苏州有个民俗叫:“冬至大如年”,冬至的重要性,在苏州人眼里比春节还要重要。听年长之人说,这个习惯有了年头,可以追溯到三千年前的泰伯和仲雍南奔,当时的苏州人以冬至日为新年,那么冬至夜便是岁末,相当于大年三十夜。这个节日的重视,在新苏州人的眼里觉得新鲜,也许如此的风俗其他城市并没有。
冬至夜当晚,家人必须要团圆,静静地吃着晚饭,时间不限。苏州有句老话叫做:“有得吃,吃一夜。呒么吃,冻一夜。”指的就是冬至夜,因为冬至那天是全年夜晚最长的。当晚,可以随时随地吃,可以吃完再吃,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家人们可以吃完玩牌打麻将,然后肚子饿了再吃,相当于守岁。如今,吃在人们的心中不算什么了,大家都可以吃一晚的,可是次日必须工作,所以便没有了“吃一夜”的习惯,但是,一家团圆吃好冬至夜的晚饭才是普遍家庭所必须的。
冬至夜的吃,与平时的吃,与春节的吃或过节的吃,有点两样。冬至夜的吃,有几样是必须的。在北方,冬至那日是吃水饺的,而在苏州,是吃馄饨的。苏州有句说法:“冬至馄饨夏至面。”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馄饨才算过了冬至。馄饨的皮子是方的,代表着地,中间的馅就代表着天,包在一起就是天地不分。冬至吃馄饨就是吃掉“混沌世界”,还自己一个“清平世界”。而苏州人的馄饨让北方人难以理解,有大小之分,大馄饨与北方的水饺简直差不多大小,而小馄饨却是很薄很透亮的,里面蘸了点肉末,放至手心,五指轻按,手心合拢,一只带有空气的小馄饨便成了。而最为可观的是,那馄饨下了锅不变形,煮熟后盛在碗里,一只只泡泡样的小馄饨简直让人叫绝,轻轻地咬一口,感觉带有鲜汁香味的空气泡泡溢满口腔,一碗小馄饨下肚,满足得很。虽然说肚子也许没有填饱,但是那种让人流连的感觉还是清新的。若是一碗小馄饨搭配几只汤团,那便是极好的。苏州的汤团是有馅的,馅可以是肉的,也可以是甜的,如芝麻、豆沙等等,如此搭配才叫一个绝。
介绍完主食介绍一种酒——“冬酿酒”,那是一种用米做成的,色泽金黄透亮,加上桂花成了甜甜的酒,度数不高,和啤酒差不多,桂花的香气宜人,微微加热来喝,甜丝丝香喷喷的,直钻入肠胃。搭配荤菜来,那叫一个美味。“冬酿酒”也是苏州人自己特有的酒,过了冬至市场上不再有。在冬至夜前夕,家家户户都得准备着,真怕晚了买不到,此酒还有零卖的,每年的观前“元大昌”排队买冬酿酒的场面真叫一道靓丽的风景。
而冬至夜的主角是“羊糕”,它是一种荤菜,主要原料是羊肉,制作有点麻烦,将羊肉加水加其他副材煮烂,将那带有汤的羊肉冷透,放至冷藏,待那些羊肉与汤汁完全冻结后取出,切成大小整齐的长四公分宽三公分厚半公分左右的肉片。如此美食,一般家庭不会去制作,都是去羊肉店或熟食店买成品。
提起这“羊糕”,心中有个痛,虽然过去了近四十年,但是每每冬至夜,总会想起,不能忘记。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随父母回城的第一个冬至夜。天很冷,那时没有空调没有暖气,取暖全靠一只炉子。父母为了节约点煤炭,很少会开着炉火吃晚饭。那年的冬至,正逢我身体不适,感觉天是冰的,身体是冰的。那时的晚饭几乎都是以粥为主,不像现在的晚饭都是以饭为主。我大哥回家与我们一起过冬至夜。他买回来“羊糕”和熟食,全家高高兴兴地吃着冬至晚饭。那天,我因为女孩子的特殊日子,不想吃冷东西,就夹起“羊糕”,便向粥碗底埋去。一股淡淡的羊肉味,从我碗中飘出,轻轻地嗅着,感觉也是很不错的味道,满怀开心地吃完一片,随后又夹起一片继续向碗里粥中送去。大哥抬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有对我深深的不满,那一眼有对我轻轻地看不起,那一眼刺着我的心,但是从小受父亲的教育“食不语”,我忍着,吃完第二片,夹着第三片时,大哥对我说:“怎么这样吃羊糕?”我回答他:“我喜欢”,也许这句不痛不痒的话语剌痛了他,他对我白了一眼说:“真是乡下人吃法”。这句话,我痛恨极了,做了十年的乡下人,经济上和生活上过着比农民还差的日子,好不容易回城了,被自己的亲大哥看不起。在单位里,因为自己的方言变味了,始终不肯开口,有种自卑的心理,自己努力地学习着标准的苏州话。而这下乡这事,是谁要求的呢,不是我能左右的,那些苦是没有下乡的大哥所不能理解的。想到这些,我起身,将粥碗狠狠地摔在地上,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粥,我不知道平时从不浪费粮食的我,此时做了些什么。我用手指向大哥,对他说:“乡下人,是我要做的么?你在城市里多舒服,如今你看不起乡下人了……”大哥站起将酒杯摔到地上,向前一步跨,看来我们要打起来了,父亲忙从身后抱着我,转向,让我看不到大哥那张凶狠的脸,母亲挡在了我们兄妹间流着泪劝说着,小弟吓得直哭。大哥拿起挎包向门外走去,好端端的一场冬至夜被我们兄妹搞砸了……
没多少日子,我们兄妹俩和好了,大哥刮着我的鼻子笑话我,这事便成了我们家的笑话了。以后的冬至夜,我不再发脾气,大哥也不管我怎么吃了,我们全家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没想到在2001年的冬至前几个月,大哥因为血压高摔倒在地近二十小时没人知道,抢救后几乎成了植物人,我带着丈夫和孩子住进了大哥家,日夜料理着他,看他默默不出声的样子,我哭了。到了冬至夜那日,我哭着向大哥说起那年的冬至夜,也许大哥听进去了,他流泪了,我们兄妹俩抱头痛哭。哭完了,我向女儿说起了那年的冬至夜的故事,女儿也跟着我哭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心里总是无法释怀,总是在看到“羊糕”时想起了大哥,大哥离开我已经十几年了,而他与我的那个故事我始终记得。这些年来,冬至夜,我总是不想吃“羊糕”。今年的冬至夜的晚餐上,“羊糕”缺席了。想想自己也有点自私,家人也跟着我没吃到“羊糕”。我不知道,如此的情结什么时候才能释怀?
苏州人的冬至节,苏州人的冬至夜,冬至夜的“羊糕”,提不起的痛,忘不了的回忆,也是我永远忘记不了的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