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四十一年前的那个傍晚(散文)
2017年12月30日中午,我看书累了,不知不觉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似乎重又走进了四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傍晚。那年,我才九岁,上小学二年级。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屋里没点煤油灯,很暗。这个时候,也不可能点煤油灯的。我家的规矩是,要等村里所有的人家点了灯,奶奶才会只在客厅点起一盏小煤油灯。遇上下雨天,遇上肚子不怎么饿的情况下,奶奶就会早早地上床睡觉。那样,既省煤油又省口粮。
那天傍晚,我拿起一本连环画,坐在门槛上看。
在我们赣北乡下,每家门槛的作用非常大,小孩子吃饭或玩,都喜欢坐在门槛上。这样的好处是,外面的风景可以尽收眼底,又不会脱离屋里大人的视线。左邻右舍的人家,如果有人同一时间坐在门槛上,男人一边抽着水烟,女人一边纳着鞋底,嘴上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遇到好笑时,可以很夸张地前仰后翻,一来双手可以扶住门槛,二来即便真的向后倒下,也是实实在在地倒在自家厅堂的地上,安全得很。还有,凡是从门前经过的乡亲,都可以相互搭一句话:
“大叔,您吃了吗?”
“婶子,下塘洗菜呀。”,
“毛头,你这么小还担水呀,真是个懂事的娃!”
我家的房子,就坐落在村子广场的西边,门前紧挨着吃水的大塘。村里的戏台,就在我家门口的正前方。尤其夏天的时候,我只要坐在门槛上,村子广场上的动静,还有水塘边洗衣洗菜的女人、洗脚划水的孩子,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水塘的东面,是光头的家。他家大门的正面墙上,有一条醒目的红色标语,上面的字我全部认识,写的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知道毛主席,课本上有一篇课文,题目就叫《吃水不忘挖井人》,说的是我们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靠的就是共产党和毛主席。
在光头家西面的墙上,画着一幅巨大的样板戏《红灯记》的剧照,李铁梅一身红衣,左手紧握拳头放在胸前,右手将马灯高高举起。村子里演过好多次这个戏,我爹还是李玉和的扮演者呢。就连戏里李铁梅的几句唱腔我也会哼:“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有一条不到两米宽的巷子,从我家的门口一直延伸到老远。因为西边,还住着三十多户人家。这些人家的孩子要到广场上玩,就必须从我家门口经过。每户的大人们干活出工,到塘里担水和洗东西,也要从这里经过。这样的地理位置,令我从小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但有一点不好的是,每户人家要挑大粪去菜园子,也得从我家门口经过。遇上我家吃饭的时候,臭哄哄的,难闻死了,我端起饭碗就跑。可奶奶坐在门槛上照旧慢条斯理地吃饭,似乎她的鼻子老了,闻不到臭味。每每这时,我会喊:“奶奶,快进来吃,我要关门。”可奶奶却说,“孙娃呀,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大粪在庄稼人眼里,是个宝哩。”
村里的老队长,是个非常好的老人,就是背有点驼,他就住在我家的后面。有一年我爹在田间劳动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是老队长分派社员送我爹去的村卫生所。但小时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不懂事,我也和他们一样,躲在背后唱着一首骂老队长歌谣:
“驼子背又驼,挑担泪成河。万一摔一跤,背上又添包。”
那时每个村子叫生产小队,大家一同出工挣工分,年底统一按劳动力所得的工分分钱。每天早上出工的时候,老队长会手提一面少了一个角的铜锣,用两根竹筷子绑上旧棉布做成的槌子,一边敲,一边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大家下地干活啰,上午男的担大粪,女人锄棉花!”
遇上礼拜的时候,早上我要睡懒觉,可老队长的敲锣声,吵得我根本睡不着。就算我用被子蒙住头,仍然不管用,只好光着脚跳下床,跑到门口去看看有没有哪个小伙伴能陪我玩。可大多数时候,我是失望的,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懒鬼,通常要睡到太阳晒破屁股才会起床,无趣得很。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我又只好重新躺回床上睡觉了。当然,这样的好日子并不多见,农忙的时候,大清早我就会被爹爹叫醒,要去牛栏里牵牛到田畈地畈里去放,有时,还要帮着奶奶晒谷子,或是坐在灶门口烧火,煮粥。或是提个竹篮子去野外挖猪菜,或是去自家的自留菜园里摘菜。所以一到农忙的时候,我就盼着过年。过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还可以放炮竹玩。在过年前的冬月和腊月,家家户户会煎豆粑、做印粑、麻滋粑、做豆腐、炒爆米、熬米糖、杀年猪、腌腊肉、灌香肠。大人们越忙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觉得更热闹,更好玩。
四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傍晚,村里的广场上和门口塘边发生了许多的趣事儿。
首先我看见光头六十三岁的爷爷,上身光着膀子,祼露着古铜色的肌肉,弓着腰,拉着满满的一板车毛柴。不用说,这些柴火是光头的爸爸和妈妈从大山里割回来的。大山又高又陡,离我们的村子有五十多里路。想去大山割柴的人,下半夜就得起床,带上水和点心,摸着黑赶路。等割好一担毛柴挑下山,再靠双肩一路挑回村里,通常天都黑了,累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我爹每年夏天也要去大山割柴,还要割竹子,用这些竹子编一些箩筐,能换一点零用钱。所以这些柴,是村里人眼中的命根子。就在几天前,我和光头因为抢田埂上的一堆牛屎,还差点打起来呢。牛屎晒干了,可好烧了,火头又红又旺。要想拾牛屎,得天还没亮就起床。村里有位五保户老人,整天放牛也带着一担竹兜,只要牛拉屎,他便第一时间铲到竹兜里,谁也抢不到。
喜贵的小脚奶奶,梳着好看的发髻,此时正站在广场的中央,手里握着一根不知什么牌子的纸烟,正在点火。我听奶奶说,喜贵的奶奶,缠过小脚,过去被皇上称为“三寸金莲”,曾是一位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小老婆,解放后政府对她宽大处理,她才嫁给了村里最穷的喜贵爷爷。但是,就算家里再穷,喜贵奶奶的烟瘾一直戒不掉。喜贵和他的妹妹,整天粘着奶奶,现正在奶奶身边追逐着,似乎在抢一样纸折的东西。
光头家的门口,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这会儿正围着一群人,我看见有驼背队长,有四狗和木生的爹,还有水根的爷爷,也有村里几个没事就喜欢凑热闹的婆娘。过一会儿,光头家里传来二胡的声音。不用猜,里面正在唱着弹腔或青阳腔的戏。凡是有戏的地方,就有我爹。这是我扳着脚趾头也能想到的事儿。
广场上,光头的娘,上身穿着一件用两种不同颜色的布拼成的洋布褂子,下身穿一条又肥又大的黄军裤,正在用手将晒在地上的草柴,折叠成一个个十几厘米长的小扎扎,又将一个个小扎扎的柴把子捆起来,一码一层地叠起来,堆得比她的人还要高出一个头来。旁边,水根的娘,那个头发稀少的女人(村里人都叫她拉剃头),坐在光头娘的边上,与光头娘说着话,怀里躺着水根脚下不满一岁的妹妹,正在吃奶。水根娘半边白花花的胸部和奶子,隔着老远直晃我的眼睛。
四狗和木生,这两个永远都不安份的家伙,正在广场上玩打纸宝宝。我猜想也许是木生赢得太多了,四狗便耍赖,一把捡起地上的纸宝宝就跑。可他哪里是木生的对手,木生几个箭步,就追上了四狗,除了夺回他手中所有的纸宝,还一屁股坐在四狗的身上,双手不停地直扇四狗的耳光。打得好!四狗这家伙不是好东西,有句话叫做“愿赌服输”,败了就是败了,做人可不能不讲信用。
不知谁家的一头大花公猪,发疯似的从猪圈里跑了出来,在广场上横冲直撞。突然,大花猪发现了一头个子很小的黑色小母猪,它直奔过去,抬起前面两条腿一下子骑在黑色小母猪的背上,压得小母猪差点没趴下,小母猪想逃走可又逃不掉,只得任由大花猪骑在它的身上胡作非为。别看我当时年纪小,可这事我懂。一定是这头大花猪发情了,就像村里有个死了老公的年轻女人,经常半夜里偷汉子一样,都是不要脸的家伙。
塘坝上,老队长的儿子正领着一排民兵,人人手里举着一本红红的《毛主席语录》,正在大声地念着。由于水塘边人多杂音多,太吵,我听不清他们念的某条语录的具体内容,我只听到最后结束时他们一起高声喊出的一句口号是:“衷心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离他们不远处,有两个未上过学的小女孩在跳皮筋。两个人一边跳,一边口里还唱着从哥哥姐姐嘴里听来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在民兵队伍的对面,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的木生的爷爷正眯着眼睛,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双手抱着一根柳树枝做成的拐棍,似乎是睡着了。
水塘边的石级台阶上,有好几家的女人和两个年轻的小媳妇,正在洗菜、淘米,其中有一个在洗一只好看的、娘家陪嫁来的青花瓷坛子。她们的手在忙着,嘴巴也没停。不知是谁说到另一位比较私密的事情,引得另外的女人放声大笑。于是害羞的小媳妇得理不饶人,用手捧起水去浇对方。这样,双方就打起了水仗。旁边,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一边看热闹,一边泡在浅水里学狗刨,他们的双脚,飞快地拍打着水面,水花四溅。小时候,我也很想到塘里去洗脚或玩水,可我奶奶管得紧,怕我会淹死,所以我每年夏天只能在家里的澡盆里洗脚。
广场上,收工的男人们开始陆续扛着农具,牵着牛从田间回来。他们一个个走到塘边停下,将一双赤脚浸在水里,同时洗净手上的泥,有的干脆把头浸到水中,用双手抹去脸上的泥渍。
不远处,有行人重重的脚步声惊动了某户人家会管家的狗,引出一两声狗叫。于是,好像是一呼百应,几乎村里所有的狗,都一起叫起来。
我抬头往远处看,三三两两的屋顶上,这时也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空气里,不知是谁家的女人不小心将米饭烧糊了,我闻到了一股糊焦的味道。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奶奶已经点亮了客厅里的煤油灯,喊着我的乳名要我回屋写作业呢。我有些不舍地合上手里的连环画,站起身,装模作样地拍拍短裤屁股上的灰尘,一步迈回到屋里,人也接着重新回到了2017年的最后一天。
我睁开眼睛,望着从室外照射进来的正午暖暖的阳光,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四十一年前的那段时光里。那时,村子里的人虽然贫穷,一年四季常常填不饱肚子,冬天身上套上几件又旧又破的衣服仍然不暖,可我觉得大家和睦相处,互敬互爱,日子过得非常的开心。不像现在的人,农村里也有钱了,拆掉了老屋,盖上了楼房,用上了各种电器,装上了自来水,有的还买了小车,物质生活上得到了满足,但是人与人之间,仍然会攀比着,暗暗竞争着,骨子里并不快乐。也许,是一个人的欲望或贪念太多的缘故吧。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是的,我早已回不到过去的那段时光了。过完今天,我同样也不能回到2017年中的任何一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眼前的每一寸光阴。重新认识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是四十一年前那个傍晚对我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