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原那年冬天连续下了几场铺天盖地的的大雪后，整个草原的山坡上，草滩上以及蒙古包，草垛上，都变成了美丽的，白皑皑的世界。
　　 初春。冬雪还没有退去。枯黄而又苍凉的草原，远远望去，平坦的草原上巍然呈现出座座起伏延绵的平顶山。草，还没有绿，花还没有开，几片没有融化的残雪，错落在山坡上。
　　 亿万年前火山喷发而成的平顶山，在夕阳西下时，每两座大山之间排列有序，错落有致。山与山之间不是夹着一个连着一个锅底形的小山丘陵，就是夹着一条折来绕去的又长又深的峡谷洼地。
　　 由群山深处流出来的一条蜿蜒曲折的锡林河还没有解冻，辽阔的草原是一片黄白相间的原野。
　　 平顶山下，有顶蒙古包。是个很小的嘎查，方圆几十里住着几户人家。蒙古包顶上，还冒着袅袅炊烟，在蓝天的天空缭绕飘浮。蒙古包的旁边，用一个土坯墙围起来的羊圈和牛圈。山坡上牛羊成群，新草的味道传导过来，牛羊不停地追寻，沉静和谐的大草原上，布满整个草滩。
　　 巴图是牧民的儿子，刚从自治区首府呼市毕业回来二十多岁的青年，他骑着一匹黑马，一手提着缰绳。两条腿紧紧夹着黑马的双肋，双脚不停地使劲磕动脚蹬子，用力击打马肚子。为了减轻风的阻力，他使臀部离开马鞍子，向前深深弓着的身子，几乎要贴在马背上了。瞪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抬头望一眼黄雾弥漫的天空，紧紧盯着前方。
　　 那匹膘肥体壮，全身闪着黑缎子般光泽的坐骑，似乎很理解主人的急切心情，它不顾一片片小树林和茅草的刮磨，撒开生风的四个蹄子，箭一般地向前飞奔。在沙土从天而降之前，圈回散落在草地上的羊群。
　　 前面四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两只吓得惊慌失措暗褐色羽毛的百灵鸟，它们都把脑袋仰望草原的天空，身子贴在草丛几乎成为一条三角形直线，鸟爪紧贴着干燥的短草地，一前一后从地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跃起身子拼命地朝前飞窜。
　　 远远看去，那两只百灵鸟不停地飞，向平顶山方向飞去。
　　 那只身体瘦小的雌百灵鸟叫“灵灵”，尽管在空中保持着上、下、前、后力的平衡，双脚好像绑上了沙袋，越来越重，渐渐地不听使唤了。尽管它一再咬紧牙关顽强地坚持着，但飞翔的速度已经明显地慢了下来，它张大鸟喙，不停地“嘘嘘——咻咻——咻咻——”喘着气。
　　 它与飞在前面的雄百灵大白，逐渐拉开了距离。
　　 飞在前面的雄百灵，不时地调整悬翔姿态回头去望一下身后的灵灵。它希望妻子能再加一把劲儿，坚持下去，飞出那片草滩，飞过小河，飞出被狂风折断的小树林里，脱离这灾害性危险天气。
　　 三月份连续多次的沙尘暴，几乎席卷了整个北方草原。大风将地面尘沙吹起，狂风裹着砂石、浮尘到处弥漫，沙尘暴携带的大量沙尘蔽日遮光，黄沙漫天飞舞笼罩着草原。像被一把无边的大伞遮住，地面处于大伞的阴影之下，变得昏暗，阴冷。
　　 凄厉的狂风，呼啸着从天边吹过来。风夹着沙土，沙土裹着风，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发出淫威。那些漫天飞舞旋转的风沙，使空气模糊不清，浑浊不堪，分不清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还是被狂风从地上刮起来的，沙尘落下来的地方渐渐堆积起一块高地，黄茫茫一片。
　　 早起还是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刹那间，天空上却聚集了一片片黑压压的乌云。远处，还不时地传来了“呜呜呜——呼呼呼——”的怪叫声。
　　 风，呼啸着，并随着吼声而加大。沙滩上的沙柳树骚动不安，被刮得低头弯腰；地面上的蔟簇黄草，一片推着一片地向前倾倒，仿佛是沙漠的沙浪在波涛起伏。
　　 一群群麻雀，紧扇动着翅膀，“叽叽喳喳”惊叫着，向树林里飞去。
　　 风沙墙快速地移动着，越刮越大了。
　　 浓密的黄沙铺天盖地的向下坠落，交汇冲腾。
　　 翻滚不息的黄袍妖，夹席卷昏暗的天空。
　　 一面是风沙起舞，一面是“呜呜呜”的风声，接着又一声“呜呜呜”的吼声震撼着大地。
　　 山上的柳树，都在颤抖地舞动着枝头，翻转着叶背，滚动起一层层的波浪。
　　 灵灵和大白这次的感觉真的不好，并不断调整速度，艰难的往前飞行，想尽快飞回刚建好的巢里去。
　　 大白仍然飞在前面。
　　 大白飞到平顶山上那棵沙柳树底的时候，豁然间，一股砂石旋即从撕裂的天幕中，冲向雄百灵大白。紧接着，伴随着就是“咣当——”一声沉闷声。
　　 惊天动地的风声，穿过被玄武岩覆盖的平顶山，越过高原峰峦，传向四方。
　　 远处的高原，也发出连续不断的“呜—呼—呜——呼——”回音。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被沙尘暴吹晕的雌鸟灵灵苏醒了之后，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布满黄沙的地上。它晃晃悠悠站起来，向四周望望，见不到丈夫的身影，急得它深一爪浅一爪地，踉踉跄跄继续向山顶飞去。追赶大白。
　　 当灵灵飞到平顶山上那棵柳树底下的时候，它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大白软绵绵地躺在柳树的鸟巢旁。不停地挣扎着，肚子像扇动的风箱，急促地一起一伏。俩条腿也不断地一伸一曲地抽动着。
　　 大白被覆盖在平顶山上，已经风化剥蚀气孔状的玄武岩击中头部的。山上到处是崩裂瓦解，成碎屑的玄武岩汇集着黄沙吸附在不规则的草地上。
　　 灵灵急忙跑上前去，它先在巢边跳跃，然后又焦急地用两只鸟爪抓挠着，一次次地去搬动大白。想把大白拉回来，领着它共同守护着它们的家。
　　 灵灵虽然每次都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挪动大白，可是无论它怎么用劲儿，怎么叫唤，也拉不起大白来。
　　 灵灵见方才还领着自己，高高兴兴玩耍的丈夫，突然间就被碎石击倒了。它好像又被一股沙尘暴吹晕，吹的头晕目眩，天地倒转。仿佛那不断奔涌，急速沸腾的热血，顷刻间就要冲破血管，喷洒出来了。
　　 它摇晃了一下身子，几乎摔倒在地上。悲痛像毒液似吞噬它的心。它杵在在大白面前，好像坠入迷迷茫茫的云雾中，“啾——啾——啾啾——啾啾——”失声地哭泣起来。
　　 沙尘暴仍在倾注。整个草原天色时亮时暗，不断变化。浓稀不一致的沙尘落在灵灵的头上身上，使它感到浑身阵阵发麻。
　　 灵灵悲呛又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深情地看了看躺在沙地上的大白，向昏迷的大白告别后，才艰难地缓慢地向平顶山下飞去。
　　 它飞下山几十米后，突然转过身，又飞回到山顶上来了。
　　 灵灵它知道，如果把大白丢在那里不管，很快就会被别的动物吃掉，会被撕成碎片一块块地吞进肚子。或者被大型动物囫囵吞枣的一口吞掉。所以要想办法，把大白看护好，或许等沙尘小了，大白还能起死回生。
　　 可是灵灵等候了半天，等来的是黄沙夹裹着石粒把大白和鸟巢一起给沙埋了。
　　 风渐渐刮累了，风速也变小，沙尘暴终于停了。
　　 灰暗的风沙在空中开始散去，苍穹变得高远而又辽阔。
　　 风后的草原，空气冷清。小草偷偷冒出尖尖的脑袋，急切想探望着草原，彰显它旺盛的生命力。
　　
　　 二
　　 灵灵心绪恶劣，神情萎靡，像一堆野草半睡半醒地屈就在被强沙尘暴摧毁巢旁的草地上。它一再懊悔自己不该和大白去锡林河边散心。这次要不是沙尘暴突然来临，它俩可能不会拼命想飞回平顶山刚筑的巢中。
　　 灵灵一闭上眼睛，大白的身影便一幕幕地浮现起来。不论到什么地方，都能回忆起它与大白在那里比翼双飞，追逐嬉戏的情景。
　　 几天下来，灵灵越来越感到空虚、孤独。它下定决心要面对事实，甩掉大白的影子，重新生活下去。
　　 一天早上，清风一路吹过草原，将无限的春意撒向广袤的大地。草原打着哈欠，呼出沙尘这口浊气，阳光收走昔日的冷辉，揭去了春寒的冬装。照顾着每个需要温暖的生灵。
　　 灵灵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和大白选好要长期居住的鸟巢。一步一回头地向山下飞去。
　　 灵灵走出巢，离开了家，更感到肚子里空空的了，口也干渴的要命。它想，实在是需要找点什么东西吃了。
　　 灵灵踩着草地上刚钻出来的小草，一片稀稀落落黄中泛绿的小柳条里，那个草地虽然地域较大，但草木并不丰盛。一片片稀疏发黄的野草，遮盖不住褐色火山岩的地面。相距很远的一堆堆小树林，在习习凉风吹佛下，有气无力地摇晃着枝头。
　　 灵灵飞到平顶山脚下锡林河边交错的树林中。
　　 忽然发现一个土褐色的小东西，在河边的草根部晃来晃去。
　　 灵灵发现了，隐藏在枯草根底部的是只昆虫，立刻振奋起精神。它急忙趴在草地上，怀着抓到猎物的信心，一步步地，悄悄慢慢向前碎步移动。
　　 锡林河晶莹的清水，像哈达缓缓流过草地，发出了清脆声。“叮咚，叮咚……”大自然的乐器，演奏出悦耳蒙古长调，那优美曲调，在幽静的旷野上，回旋流荡。
　　 灵灵距离猎物越来越近了，它清清楚楚看到，不是草籽也不是野果，是只移动的昆虫。灵灵兴奋极了。它使劲地抽动鼻子，仿佛闻到了虫子的肉香味。
　　 它急切地向前挪了几步，仔细地目测好距离，然后跃起虚弱的身子，“嗖”地一下，向虫子扑去。
　　 受惊的瓢虫展开薄翅飞逃了。
　　 灵灵空欢喜了一场。它没能捉住那只昆虫。
　　 灵灵岂能甘心，灵灵毫不犹豫地飞过河面，又向飞虫追去。
　　 灵灵眼睁睁地看着将要到嘴的一大块肥肉跑掉了。它颓丧地杵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片树林，回忆起以前和大白互相配合捕捉食物的情景。今天要是大白也在这里，那只昆虫无论如何逃不出他们的掌心的。现在大白不在身边了，只能希望昆虫很快地从哪里钻出来。
　　 它站在那里，耐心地等了很久很久。只见小河边岸的柳枝摇来晃去，地上的野草微微摆动，可就是见不到昆虫的影子。它感到无望了。
　　 当灵灵转过身，刚扇动翅膀准备往回飞的时候，突然见到一只翅膀尖长，悬羽掩盖鼻孔的健壮百灵。昂着那漂亮的羽冠的头，瞪圆了眼睛，两只又直又长的爪，站着正望着它呢。
　　 灵灵知道，不论是草原各地地区的百灵鸟，都是几十只群居生活，也有各自的活动范围。只有寻找伴侣的百灵才独自离群，也是所有百灵鸟类都共同自觉遵守的章法。
　　 灵灵知道自己为了专心捕捉昆虫，一时没有注意周边的环境，竟然没有发现另一只同类也在这片领地里。
　　 它眯缝着双眼，望着那只雄百灵鸟，嘴里发出低微的“啾——啾——”声，一边不停的向后撤退。
　　 灵灵是在向站在它面前的雄百灵说明，它不是有意踏进这片领土的，所以深表歉意，请求雄百灵原谅它。
　　 两只百灵鸟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后，雄百灵慢慢向前走来。它围着灵灵时而鸣唱时而在空中拍动翅膀。求偶心切的它，壮着胆子逐渐向灵灵靠近。
　　 灵灵见雄百灵婀娜多姿中尽情的炫耀自己，向自己表示友好，表示亲昵。灵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看宽阔的大舞台，独自为它表演的雄百灵。任凭雄百灵用喙去抚爱，亲昵。只是眯缝着眼睛，柔情地望着雄百灵辉辉。
　　 躲在草丛的昆虫慢慢爬出来，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见灵灵和辉辉脑袋对着脑袋依偎在那里，正甜甜蜜蜜地谈情说爱呢，并没有注意自己。
　　 昆虫小心翼翼爬过一块湿地，又借着一片芨芨草和几块石头的遮掩，偷偷绕过那对恋人后，拼命向小河边飞奔，想赶快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正在缠绵中的辉辉，忽然发现昆虫从草丛中跑了出来，逃窜了。它离开灵灵，弹起两条爪子，箭一般地追上去。它还把鸟头扭过来，一边朝后面看着灵灵，一边一直地向前跑。
　　 辉辉追赶昆虫。不久，昆虫渐渐感到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逃了。生命之火将要很快地熄灭了。但在求生欲望的促使下，它还是奋力地向前跑。
　　 当辉辉追上昆虫的时候，它展翅跃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以闪电般的速度，一下子把昆虫啄到嘴里。
　　 辉辉啄着拼命扭动身子挣扎反抗的昆虫，高昂着头，颠着舞步，高高兴兴地跑回灵灵身边。
　　 辉辉原想用那只昆虫作为它与灵灵共进午餐的食物，可是当它看到，灵灵几天没有进食的蔫肚子时，立刻改变了主意，便把昆虫作为初次见面的礼物，放到灵灵的爪下。昆虫悲哀地抽搐几下后，闭上了眼睛。
　　 已经饿得十分难耐的灵灵，虽然感到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但犹豫一下后，还是毫不客气地接受了。
　　 灵灵一边啄着肥美的虫肉，一边不时地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站在它身边，耐心等待它进食的辉辉。
　　 太阳已经接近草原的地平线，并渐渐在大地中隐没，西边的天空，染着一大片浓淡相宜的绚丽晚霞。那耀眼悦目的霞光，把整个草原辉映得朦胧、秀丽。
　　 灵灵很快就把昆虫吃的一干二净。它感到肚子里舒服极了。它慢慢地走到辉辉面前，柔情地看了看后，动情地用喙去给辉辉梳理一下羽毛，向它致意，表示感谢。
　　 辉辉兴奋地张开翅膀，翘动着鸟尾，也用喙去梳理灵灵的羽毛。接着，又伸展歌喉，凌空直上，脆铃铃地“啾！啾！啾”了几声。歌声中止，骤然垂直下落，接近地面时再向上飞起，又重新脆铃铃地“啾！啾！”唱起歌来。辉辉意思是希望得到灵灵的认知和青睐，获取示爱交配的芳心，能跟着它走，跟它一起建造属于它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