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骚动的古驿(小说)
1
憨人是被拴在房顶上的哈巴狗吵醒的。
憨人是古驿村王掌柜家的长工,这天夜里,憨人正踡在土炕上睡得香甜,突然被咬得山响的狗叫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披上破褐褂,走出厢房来到大门边,抽去碗口粗的桦木门栓,将吱吱扭扭作响的大门拉开一条缝隙,探出半个脑袋向外观望,巷道里黑黪黪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憨人困意正酣,张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重新栓好大门,听见畜圈边鸡窝里的三四只公鸡,咯咯咯地争着打鸣,抬头瞅瞅西天,三星已经西斜,与西佛山只有一柳树高一点,估摸是快鸡叫二遍了,过不了多久,天就会亮,便用拳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窝,脚步有点踉跄地向厢房走去。由于睡意浓重,他走路颠头簸脑的,两条腿直拌蒜。
屋顶上的哈巴狗见憨人要回去,大失所望,越发狂怒地吠叫起来,拖着长长的铁链子,向庄廓外狂吠着猛扑,无奈它的脖颈被铁链系着,而铁链子又固定在房顶上栽的一根粗木桩上,哈巴狗每次拖着铁链跳起来向前扑出去,都被铁链无情地拽回来,一个倒栽葱重重地摔倒在房上。但哈巴狗不屈不挠,翻身爬起来,继续勇猛地向前狂冲,再次被铁链拽回拖倒,它顽强地又爬起来,依然不休不止地向前狂冲,吠叫声比先前又高又急,声音近乎嘶哑。
憨人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心想不是来了歹人,就是来了狼,否则,尕哈不会如此狂吠。尕哈是哈巴狗的昵称,因为是哈巴狗,主人呼唤它时,简称尕哈。
憨人怕遭受躲藏在门外的歹人袭击,不敢再次打开大门,悄悄地从搭在屋檐上的木梯子爬上了房顶。前年,南村的秀才周善人家半夜有人敲门,周善人不知有诈,好心好意开了门,不料被藏在门外的歹徒一榔头敲翻,一伙手里攥着长矛和马刀的人闯进家来,抢走了二十块白元,四牛毛口袋青稞,以及拴在槽头的一头青牛和一匹胭脂红马,临走时还糟蹋了周善人的媳妇。周善人的媳妇不堪羞辱,觉得没脸见人,第二天便投井自杀了,周善人因之家破人亡。后来才知道,这事是红砂山鸽子崖的土匪头子孙忠义干的。周善人报官后,上面派出一排兵丁剿匪,到红砂山周围的山头上咋咋呼呼吵嚷了几天,放了一阵枪,放火烧了两座山头,称土匪已被全部剿灭,就撤了回去,从此便没了下文。
尕哈见憨人上了房,跑上来扑到憨人腿上,激动得瑟瑟发抖,它抱着憨人的小腿肚子嗅了嗅,复又跳到房顶边的掩墙上,冲庄廓外面疯狂吠叫。憨人悄悄跟过去,伏身在掩墙边向外张望,发现尕哈是冲庄廓外的草垛吠叫。
这时掌柜王克俭、还有掌柜家的佃户赵富贵、以及给掌柜家打短工的爽快都闻声起来了。掌柜手里擎着一盏马灯,高声问憨人,喂,憨人,今晚这狗咬得诧溜溜的,是不是外面有啥不对劲?
憨人说,掌柜,外面黑糊麻达的,啥也看不见。但看尕哈这又跳又咬的架势,一直冲着外面的草垛,我想一定有啥蹊跷,不是来了狼,就是有了歹人,可能就躲藏在大门外的草垛里,要不,这狗不会疯了样叫,没理由呀!
王掌柜伸手把爽快和赵富贵招到跟前,向二人耳语了几句,赵富贵便从北屋柱子的镰刀架上取了柄镰刀,爽快从牲口棚里提了把板镢出来,两人蹑手蹑脚摸到大门边,一左一右埋伏下来。
王掌柜把手里的马灯挂在东屋柱子上钉的一个木橛上,悄悄走到梯子边,一手撩着长衫的下摆,一手扶着木梯上一排排的横档,缓缓地上了房。他弯腰走到憨人旁边蹲下,示意憨人从掩墙下摸起几块早已备放在那儿的石头,他自己也操起一块,与憨人一起猛然站起,把手里的石头瞄准草垛,做好有异常情况时立即投掷的准备,然后大声向院子里喊,爽快,开门,冲出去!
爽快听到王掌柜的命令,哗啦一声抽去门栓,哐当当地拉开大门,自己高举着板镢,赵富贵双手紧握镰刀,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向草垛边包抄过去。
古驿村的草垛原先都是紧挨着庄廓墙垛放的,后来村里好几家遭了贼,经事后检查,发现盗贼每次都是顺着草垛爬上庄廓墙,再跳进院子里面的。打那以后,村人垛放柴草,都要与庄廓墙隔开三、四米远,再也不敢挨着墙了。
爽快和赵富贵慢慢逼近草垛,在庄廓墙与草垛之间的夹隙中,发现躺着一个人,那人伏身爬在地上,夜色中看不清是男是女,在淡淡的星光下,只朦胧瞧得见头发很长,披散在颈上,几乎遮盖了脸庞。
爽快高高地举着板镢对准地上的人,就要砸下去,被赵富贵伸手拦住。他把镰刀别进细皮条拧成的腰带间,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扭头向房上的王掌柜问,掌柜的,这儿躺着个人,晕过去了,但口里还有热气,怎么办?
王掌柜说,你们先别急,让我下来看看再说。
爽快把板镢倚在墙根,帮着赵富贵把那人扶起来,让其背靠着草垛坐下。这时,憨人手里握着门担,掌柜提着马灯,已经从院子里出来。掌柜用手里提的马灯冲那人的脸上照了照说,你看这人瘦饥麻杆的,身上又脏又臭,可能是个甘谷的要馍馍,饿晕倒了,躺在这里。不要紧,先抬进家里,灌一碗四合汤,再放到热炕上,盖着被子捂一捂,发发汗,给些馍馍吃,可能就没事了。
爽快、憨人几个把那人抬进院子,放在北屋台地上支放的板床上。王掌柜随后跟进来,把马灯挂在板床边的前檐柱上,在马灯照耀下,大家这才看清这人非常削瘦,几乎皮包骨头。上身穿件没了半截袖子的单衣,外面罩件破棉袄,下身穿的裤子不仅非常短,与腿长根本不成比例,而且裤角已经烂成了布索索,根本辨不出本色。他精赤着双脚,双腿、胳膊、脊背、胸脯上满是条状伤痕,好像是皮鞭抽打后留下的斑疤,而且新伤摞着旧伤,一些腐烂的伤口中,流着牛奶一样的脓水,嘴上也坐了厚厚一层血痂,为之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腌脏。更让人惊奇的是,他的左臂上有四、五个筷子粗细的洞眼,这些洞眼比起身上的其他伤口,显得比较新鲜,能瞧见里面红殷殷的肉色。
这时,王掌柜的夫人何桂兰闻讯,急忙打来一盆热水,把一块毛巾放到水里浸湿,揩干净伤者脸上的泥污,发现这人其实长得挺英俊的,古话说面善心不坏,单从面相上看,这人不像是个歹人的样子,掌柜夫人心里便有几分喜欢,她命在旁边帮忙的女儿丫毛,赶紧去做杂合面拌汤,顺带用葱根、焦胡墼、生姜、红枣在后锅里煎一剂四合汤端来。打发走丫毛,王掌权夫人何桂兰又用湿毛巾蘸着盐水,仔细清理了这人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撒上草木灰,然后用布条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包扎。
这伤者名叫钟红雄,是一名红军西路军排长。
2
钟红雄是被野狗咬醒来的。
钟红雄出生于湖北省红安县,从小父母双亡,和一个年长他两岁的姐姐相依为命,讨饭为生,四处流浪。有一天,他和姐姐在流浪途中整天没有吃上饭,饿得实在受不了,便从路边的一块苞米田里,偷掰了几穗苞米充饥,不巧被苞米的主人发现,把他俩抓起来,吊在地头的一棵槐树上毒打,被过路的一队红军解救,于是姐弟俩都参加了红军。
填报名表时,红军长官和和蔼地问他叫什么名字,钟红雄有点紧张地说,长官,我叫石头,姐姐叫荞花。
长官说,我们红军官兵平等,相互间都称同志,没有长官,今后你就叫我同志。
旁边的红军战士告诉他,这是我们指导员,你随大家叫指导员好了。
指导员问他有没有大名,他回答说没有。
指导员说,那你俩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姐姐说姓钟。
指导员听后,沉吟片刻说,参加红军,没有自己的名字可不行,我们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是为普天下的穷苦人谋翻身求解放的,既然你俩今天都成了红军战士,就是党的人了,我看这样吧,我给你们重新起个名字,姐姐叫钟红英,弟弟叫钟红雄,合起来,就是红军英雄,希望你们今后在革命队伍中接受锤炼,努力奋斗,英勇杀敌,早日成为革命英雄,怎么样?
旁边的战士们纷纷鼓起掌来,称赞这两个名字起得好。从此,钟红雄和姐姐钟红英,才有了自己的大名。
钟红雄对眼前的这位红军非常佩服,从面相上看,这位指导员年纪还没有自己大,竟有这么大的学问,还是位长官。后来他才知道,为他们姐弟俩起名的这位红军,名叫陈海松。
此后,钟红雄姐弟跟随陈海松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从鄂豫皖一路转战至川陕,爬雪山,过草地,参加了长征,后来又随红军西路军勇夺一条山,血战古浪,渫血倪家营子,在西路军失利退入祁连山前,钟红雄参加革命的领路人——时任九军政委陈海松为掩护大部队转移,英勇牺牲。
红军残部进入祁连山后,已成为红军排长的钟红雄随支队分散突围,由于寡不敌众,队伍很快被成群的马家军分割包围,并被敌人的马队冲散,他和连长陈良器边打边跑,躲进山中,弹尽粮绝,陷入困境,只能昼伏夜行,一路向西追赶队伍,连走了七、八天,不幸迷路,被搜山的民团发现,报告给马家军,几十名敌人将他们俩人围困在一座小山包下,他和连长在突围前,子弹已经打光了,敌人手里挥舞着马刀,潮水一样冲上来。
面对黑压压涌上来的敌人,他俩只能等敌人靠近了,才能近身肉搏。
连长手握一把大刀,他提着烧火棍一样的长枪,躲在一块土坎下,等敌人快要扑到跟前时,两人突然从土坎下跃出,挥舞着刀枪向敌人冲去,但敌人的马队速度太快,还没等他把长枪向敌人抡去,就被一个敌骑兵一枪托砸在后颈上,晕了过去。
连长陈良器身手比他敏捷,在冲锋中侧身一闪,躲过一个敌人迎面劈来的马刀,反手一挥,正中敌人的大腿,敌骑兵身子一仰从马上摔下来,连长转过身来,双手攥紧刀柄,狠狠地戳向敌人的胸膛,还没等连长把刀从敌人身上拔出来,后面的一个敌骑兵飞马扑来,只见马刀一挥,连长的整个右臂便飞落在尘埃,鲜血从齐茬茬的断臂上激射而出,连长身子摇摇晃晃的,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马家军的匪兵们围上来,围住连长奚落辱骂,一个凶恶的匪徒一刀挑开连长的肚子,将肠子抽出来,一圈一圈缠绕在旁边一簇金露梅枝条上,直到把肠子从腹腔里抽尽了,又在血肉模糊的连长脖子上拴了一根绳子,翻身上马,将连长拖在马后,策马在山湾里来回驰骋,直到把连长拖拽得衣裤俱无,面目全非,才跳下马背,挥刀砍断了系在连长脖子上的绳子,砍下连长的头,拴在马鞍上,扬长而去。
钟红雄受伤被俘,被马家军押解到西宁,投入大牢,关押了四十多天,每日鞭打棍抽,甚至几天都不给饭吃,受尽折磨。马家军为了寻开心,变着法子摧残被俘的红军战士,每天都有战友在他身边饿死或被杀害。
他的姐姐钟红英,其时已是西路军妇女独立团政委吴富莲的警卫班长,倪家营子惨败后,妇女独立团随西路军总部退入祁连山,奉命掩护总部转移,被马家军包围,全军覆没,姐姐钟红英自此音信杳无,生死不明。
此时正值农历二月底,虽然节令已是仲春,但青藏高原依旧寒冷异常。昨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雪霰,田野里覆盖了一层不厚不薄的春雪,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洁白的白雪掩盖,直到今晨天也没有放晴,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小雪。
钟红雄等被俘的四、五百名西路军战士,手腕上拴着细绳子,冒着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一路泥泞,由一个连的马家军骑兵悄悄押解往郊外。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看来马家军要送他们上路。
在马家军的皮鞭和枪托驱策下,他们被押解到一个早已挖好的大土坑前,匪兵头目命令他们面向土坑列队站立,一些马家军士兵手持大刀,满脸煞气地站在他们身后。稍远处,是一排骑在马上举枪瞄准他们的马家军兵丁,再远处,还有两挺机枪架设在高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行刑开始后,马家军兵丁高举大刀,狠命地剁向红军,在每个西路军战士的头或肩膀上砍上一刀后,不管死了还是没死,就在屁股上狠狠地踢上一脚,踹下土坑。
土坑边沿站立的红军有好几排,和钟红雄站在一起的,是八连的程副连长,他们站在最后一排,等轮到要杀他们时,土坑里已经层层叠叠躺满了被砍杀的红军,有的死了,身首异处,有的还活着,缺臂少腿,浑身血迹,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钟红雄和程副连长身后站的是一个头戴毡帽、满脸腮络胡须的匪兵,手里没拿马刀,却持着一根头粗尾细的大马棒。
程副连长本来站在钟红雄身边,就在腮络胡高高举起马棒,狠狠向钟红雄的脑袋砸下的一瞬间,程副连长猛然向旁边一顶,一肩膀把他撞下了土坑,腮络胡手中的大马棒带着风声呼啸而下,不偏不倚砸在程副连长的后脑上,洁白的脑浆飞溅出来,溅了腮络胡一头一脸,腮络胡身不由己倒退几步,一边用手抹着糊满脸孔的脑浆,一边连声不断地骂着晦气,再也顾不上他们。
所有的西路军战士都被砍进土坑后,马家军向早已等候在远处的一伙民伕招招手,民伕们畏畏缩缩挨到坑边,在马家军的严密监督下,挥铣掩埋坑里的红军战士。不久,新鲜的泥土被飞扬的雪花掩盖,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