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车祸风波(小说)
一、
阴历二十九傍晚。
去南方打工的茂才、旺禄和茂才的大儿子,携带大包小包赶到县城,终于挤上回家的最后一班长途车。
这长途车是辆中巴车,是柿子沟村杜家的,车下张罗的是老杜媳妇,马翠莲,四十多岁,大嗓门,精明能干,麻利口快。当年也就是她脑瓜活,硬逼着老杜学会了开车,又到城里给人打了几年工,攒了点钱,买了一辆二手客车,包了县城到村里的长途线路。老杜开车,她当售票员,妇唱夫和,小日子过得乐乐呵呵。
老杜此时站在车顶放置行李,因为年关,每个回家的人都带了不少行李和年货,行李架堆得满满的,足有半人高。
车顶货物堆得摇摇欲坠,车里人也挤得满满当当,都是外出打工赶回家过年的同乡,都带着回家过节的年货和礼物,腿边堆的,怀里抱着,个个脸上洋溢着欢乐,柿子沟的占了一多半,相互打着招呼。
因为上车晚,茂才和旺禄只好坐在车厢通道加摆的小马扎上,茂才大儿子挤坐到车前的发动机罩上,相邻的陈婶看看茂才抱在怀里的大塑料袋,笑着说:“茂才,真发财了!啥宝贝还抱在怀里?”
茂才下意识地摸一下腰,哈哈大笑道:“发个屁财!这是给我那小儿子买的爆米花。”
旺禄扭头看到后排瑞发家的,戏言说:“咋就你们娘仨回家?瑞发呢?”。
“店里有货,离不开人。”瑞发家的解释说。
“哪你能放心?别是你前脚走,瑞发后脚就搂个大姑娘快活了!”旺禄逗起瑞发家的。
“旺禄,你成年在外头,就不怕你那俊媳妇在家偷汉子?”瑞发家的嘴也是麻溜儿的。
正在售票敛钱的马翠莲见怪不怪地嚷:“别斗嘴了,你们家里的都饿一年了,心急火燎地等着吃你们火腿肠呢!”。
顿时引得满车哄笑。
二、
又等了一阵,车上的人不耐烦了,尤其是最早上来的人,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催促开车,马翠莲扒着车门向前后瞭望一番,看看再没人过来,这才拉上车门,从老杜说:“走吧。”
老杜是个蔫吧人,平时话不多,却有老主意,那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指挥就是老婆大人马翠莲。
现在老婆发令了,立刻大声答应,马达一响,手刹一松,油门一踩,两手转动方向盘,打亮左转灯,车屁股喷出一股黑烟,两声喇叭,车轮子动了起来。
县城不大,虽然汽车开的不快,也就几分钟便出了城区,路旁的房屋稀疏了,车内经历了开车后短暂的嘈杂,变得安静多了,除了几个人窃窃私语,大部分人都沉寂下来,有的人甚至闭目养神。
虽然满车的人归心似箭,可老杜却不慌不忙,客车沿着路边缓缓行驶,马翠莲站在车门口,仔细盯着路边,怕漏过搭车的人。
出城一公里,老杜把车停在路边一辆白色小面包旁,打开车门,马翠莲站起来大嗓门嚷道:“没坐的、坐马扎的人下车了!”随后跳下车去。
坐发动机罩上的人和坐马扎的人都站了起来,陆续下车,常坐车的人都知道,要过检查站了,客车不能超员,必须转移一下,这也是中国特色之一,完美地注释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之铁律。
茂才、旺禄和茂才的大儿子等5个超载的人从车上下来,鱼贯上了路边的面包车。
马翠莲打开售票包,掏出5块钱塞给面包车司机,等面包车开走了,又返回车上,老杜继续开车,缓缓转过一个弯,路边有一小片场地,几间房子,路边和门头都立了牌子,“检查站”。
这里和中国所有的城市一样,在城郊设立了检查站,这些检查站五花八门,有的是检查治安,归属公安局;有的是检查车辆,属于交管局;也有客运公司自己设的,检查载客量。这个检查站就是客运公司自己设的,核查客车的售票情况,防止超载等。
检查站的站长周山魁是个胖子,一身西服,个不高,敦敦实实的,正背手站在检查站门前的台阶上,腆着大肚子,官气十足,看到老杜的客车停到面前,才迈着八字步上车检查。
老杜板着的脸在周站长迈上踏脚板那一刻突然变得神采奕奕,满面微笑地说:“老周,还检查个啥呀?咱不超员!都年关跟前了,你老小子还不回窝呀?”
笑弥佛似的老周斜眼瞪着老杜说:“你狗日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那点鬼名堂!”
老杜对售票的老婆努一下嘴,马翠莲闪过一个不满的眼神,转脸笑呵呵地说:“周站长,您是大人大量,别跟俺们这些卖苦力的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把早准备好的红包塞到老周的手里。
老周捏一下,麻利地塞进裤兜,用手里的夹子敲敲身边的立杆,嘱咐说:“大雪天,坡陡路滑,小心点!”,又对一车人作揖道:“老少爷们儿,给大伙拜早年了!”,说罢,在一车人的笑声中下了车,又站在台阶上,向前挥挥手,示意放行。
老杜按了两下喇叭,很礼貌地起步了。
马翠莲回过身来,满脸鄙视地说:“这周扒皮太黑了,月月上供还喂不熟。”
老杜没搭话,倒是茂才插嘴说:“大妹子,忍了吧,天下乌鸦一般黑,就当破财消灾了。”
“嗯嗯”周边一片赞同声。
车开出几百米,拐弯避开检查站的视线,茂才5个人又上了车,马翠莲看着5个人重新坐好,冲老杜摆摆手说:“走吧。”老杜哼着小曲启动了。
三、
老杜这二手车也忒旧了,哼哼唧唧地喘着粗气,放着黑屁,在盘山道上晃晃悠悠地爬行。
翻第一个小山梁的时候,老杜停了车,下去围着车转了一圈,检查了一遍,看看没问题才上车。
车上的人等得不耐烦,归心似箭呀,有人就催促,老杜说:“大兄弟,路难走,车又旧,大伙都不希望翻到山沟里过年关吧?。”
“呸呸呸!大年关的,放什么狗臭屁呀!”马翠莲啐骂起老杜。
“过去穷人害怕过年关,现在咱们都富裕了,高兴过年关呢!是不?”茂才笑着问大家。
“是嘞!”一片应声。
“换新车吧!”旺禄冲马翠莲嚷了一嗓子。
“没钱呀,大兄弟。”马翠莲摊手说。
“别装穷了,你们家在咱村不算首富也是二富了,这是嘲笑俺们穷人呐。”旺禄挖苦说。
“现在挣钱有多难,你们大伙刚刚也都看到了,一路上阎王小鬼有多难缠,挣不了俩钱仨枣,可烧香拜佛的地处多了去了。”马翠莲一脸无奈地解释。
“也是也是。”茂才理解地点点头。
因为刚下过雪,山路特别难走,左摇右晃的车厢里,洋溢着回家过年的期盼。
老杜这两天真有点累了,连轴转,每天多跑两趟,数着多出来的票子也开心,一年也就这么几天呀。拐弯的时候,老杜从倒视镜里看到后面一盏独眼龙,贼亮,他笑笑说:“不知谁家的三马子跟上来了。”
马翠莲向后张望,车窗玻璃全是冰花,啥也没看见。
四、
马翠莲和老杜都没想到的是,今天出了例外,虽然他们混过了县城边的检查站,可前方还有一个流动检查站等着他们呢。
县交通局为了防范交通违章事故,抽人组织流动稽查,韩亮和郭凯一组。这种检查平时都是过个形式,一个锅里抡马勺,相互都要给个面子。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俩人早就看不惯检查站老周他们吃喝卡要,存心整他们一下,就在远离检查站的地方查车。他俩把稽查的车藏在路边树棵子后面,韩亮坐在车里驾驶,随时准备出动,郭凯一个人假装成旅客在路边站着,也没多久就等来了老杜的车,忙把手臂伸出来招呼,好像要搭车。
老杜远远看到前方路边有人拦车,以为是乘客,就放慢车速,开了车门,马翠莲扒头吆喝:“去哪?”,郭凯是第一次查车,年轻没经验,伸手咋呼道:“停车检查!”。马翠莲一听是查车的,急忙催老杜:“查车的,快跑!”老杜油门一踩,汽车一窜过去了。
韩亮一看客车跑了,绝对有问题!开车从树棵子后面出来,拉上郭凯就追。
老杜有点紧张,脚下用力,加大了油门,怎么也不能被逮着呀!大过年的,车要扣了,怎么挣钱呀?
老杜这么想着,有些心慌意乱,山道弯多坡陡,又刚下过大雪,路特滑,结果没跑出两公里,一不留神,就翻到了沟里。
紧追的韩亮一看前面的车翻下山沟,出了大事,方向盘一打,吓得开车回溜了。
五、
曾鹏也是柿子沟的,人特别聪明,打小就喜欢动脑子,功课好不说,总喜欢捣鼓个新鲜玩意,中学毕业就背了行李进城打工,学会了修理收音机和电视机,干了几年返回老家,在县城开了个电视维修部,小生意做得不错,把媳妇孩子也接到了县城住。这要过年了,就开着三马子,拉着老婆孩子从县城回家过年,出城不远就看见老杜的客车,回头对媳妇说:“咱村老杜的车在前面,咱们就跟着他们吧。”
因为山里弯道多,韩亮他们查车追赶的事曾鹏没看到,只是转过弯来发现前方多了一辆白色面包车,也没在意,可转过几个弯以后,突然发现前面的客车消失了,而那辆白色面包车却掉头返回了。
“不好!”曾鹏叫了一声,放慢车速。
“咋了?”曾鹏媳妇问。
“老杜的车没了!”曾鹏紧张的说话都打颤“眨眼的功夫啊!车没了!”
老杜的客车从一个胳膊肘子弯翻下沟了!
“这咋办?”曾鹏把三马子停到了悬崖边,从上望着沟里的汽车。
哭喊声从沟底传了上来。
“打电话啊!”曾鹏老婆李欣浣可是个精明干练的媳妇。
曾鹏拨了120,接电话的说,救护车都出去了。
曾鹏又拨了110,接电话的问清了车祸地点就挂了。
曾鹏又拨了村长手机,告说老杜的车在磨沟子掉下崖了。
曾鹏从旁边的小路下去救人,李欣浣在三马车上守着孩子等人。
六、
车翻下沟的时刻,茂才家正在做晚饭,因为得知茂才父子俩要回家过年,茂才媳妇特别兴奋,小儿子更是欢蹦乱跳。突然,院里的大黄狗叫了起来,随后传来敲门声。
“二小,你爹和你哥回来了!”茂才媳妇冲外屋喊着。
小儿子早从屋里窜出去开门了。
“茂才家的,茂才家的!出事了!”旺禄媳妇被人架着跌跌撞撞冲进来。
“咋了?”茂才媳妇看着蓬头垢面哭啼着的旺禄媳妇,一下子惊呆了。
“婶,出大事了!旺禄和茂才叔他们坐的汽车掉下崖了!”搀着旺禄媳妇的村长媳妇陶慧说。
茂才媳妇像被雷击一样,尖叫一声,立时瘫软在地上。小儿子吓得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门外面又传来一片噪杂声,茂才媳妇像打了强心剂,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小儿子就喊:“快!快去救你爹!救你哥!”
柿子沟里好多家都有人坐这趟车,村长一招呼,村里就炸了窝,呼呼啦啦几十号人坐了几辆拖拉机,直奔磨沟子。
七、
乡派出所的电话响了,值班的协警王建刚正躺在沙发上打盹,一接电话是指挥中心让派人到磨沟子67公里救人,出车祸了。
王建刚忙叫所长,所长张长海晚上在乡里喝多了,正好没回家,在隔壁屋里和乡长盖道河等人打麻将,既然出事了,几个人一块去吧。
可车不好使,天冷,怎么也发动不起来,派出所就这辆破面包,开起来也是老抛锚。
幸好盖道河的桑塔纳在,六个人挤到车里出发了。
等盖道河和张长海一干人来到出事地方,柿子沟、潘家崖闻讯赶来的老乡已经很多了。
曾鹏是第一个赶到出事车辆边的人,他来到车旁的时候,已经有四五个人从车里爬了出来,躺在地上哼哼。
虽是深夜,雪地里还是很亮,客车四轮朝天,车内的人叠压在一起,凄惨的呻吟声让人毛骨悚然。
曾鹏从车窗爬进去,拖起一个呻吟的人,把他从车窗推出去,手滑过腰的时候,碰到一个包包,心里一动,扯了下来,扎在自己腰里。
再扒拉,一大堆轻软的颗粒,抓一把看,竟是沾了鲜血的爆米花。
八、
此时,县招待所里灯火通明,县委书记张路平、县长王金海一帮县领导围坐一起。因为下午开会,布置春节期间的安全生产、维稳防范工作,张路平和王金海都是刚换任的新官,也想和大家熟悉一下,就招呼加了酒菜。用张路平的话说,节前联谊,就算提前团拜了。
一般说来,党政一二把手能尿到一个壶里的不多,张路平和王金海还可以,一则都是新来的,还没有大的利害冲突;二则都是外乡人,没有错综复杂的本地关系影响。这第一个合作年过得还是很和谐。
突然,张路平的手机响了,他离开餐桌到门外接电话,夫人钱丽焦急地说:“老太太心脏病犯了,刚送医院,你能回来吗?”
张路平是孝子,父亲去世得早,是母亲把他拉扯大的,如果不是三个月前特大矿难让前任县委书记、县长大换班,崔书记点将,他也不会来这个偏僻的地方。
张路平本来在市委担任副秘书长,深得崔书记的赏识,这次下来前,崔书记亲自和他谈话,希望他在这里能有作为,干一番事业,时间也不会太长,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让他承担。
他懂崔书记的意思,所以这次下来是埋头实干,三个月只回过一次家。现在听见夫人的电话,想想说:“我安排一下,如果没啥事,最晚我明天中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