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奶牛大8号(陪伴·散文)
奶牛大8号是我的好朋友。其实称它奶牛是不确切的,它并不产奶。
大8号的老家在荷兰,六十年代初期,它与59名同伴一起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在黑龙江省嫩江县九三农场良种二队安家落户。我和大8号就是在那里相识的。1969年9月,我下乡到九三农场,只是此时的九三农场已经更名,称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良种二队编为五十团二连。认识大8号就是那一年的冬天。
刚到农村,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什么事也都想动手试一试、摸一摸。马号里圈着一群马,每天一清早儿,由一个叫秦老大的老职工赶出去放牧,这个活儿,我看着最眼馋。冬闲季节,我们知青也没有什么活儿好干,我就私下里和秦老大商量,每天由我替他放马,头吃中午饭以前把马赶回马号,我们俩再交接。黑龙江的冬天多冷啊,谁不乐意躺在热炕头上睡懒觉呢,秦老大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放马肯定不会徒步,要骑马。没想到,秦老大挺痛快,但他的坐骑不痛快,欺生:只要我一骑到它背上,它就尥蹦儿,变着法儿把我从它背上摔下来,如果看摔不下我来,它就施展它最绝的一招——转身往马号里面跑,用门框把我撞下来。这匹坐“坐骑”我无论如何也驯服不了,脑袋还被它的这一损招撞出过大包。没辙了,我就去骑其它的马。又没想到,这群马就好像互相商量好了似的,那个都不愿意让我骑,而且各自还都有自己的高招:有的假装“马失前蹄”;有的先假装乖巧,驮着我跑一段,等跑到树林子边上的时候,再猛地向林子里冲去,在林子里用树干刮我的双腿,这时,我不跳下来根本不行。这些,我倒也没怎么害怕,我就不信,我驯不出一匹马来。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彻底打消了骑马的念头:有一天,一匹马让我骑了大半天,我心里还挺高兴,路过有人的地方,我趾高气扬的,一边骑还一边盘算着回宿舍如何向其他知青述说今天的一切。回到马号,那马一头向水井冲去。我以为它急着去喝水呢,驮了我大半天,当然又累又渴。谁知那匹马竟憋着一个坏屁,它飞奔到井边,突然来了个急煞车:前腿猛地一收、身子猛地一横,“唰——”用惯性把我扔了出去。它竟然想把我扔到井里!幸而井口边儿有一根拴马桩,我双手往拴马桩上一勺,整个身子在空中来了个“双臂大回环”,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马是骑不成了。可怎么放牧呢?此时,秦老大出面了,他给我介绍了一头牛,这就是我的动物朋友奶牛大8号。秦老大对我说:“你可以骑这头牛放马。”我说:“拉倒吧!马跑得多快,牛怎么能追上马呀?”见我不信,秦老大到圈里把大8号牵了出来,对我说:“俺骑着跑一圈儿,你瞅瞅。”说罢双手一按牛背,蹿到了牛脊梁上,扯着嗓门儿吆喝一声:“驾!”听到指令,大8号翻蹄亮掌,向远方奔去,速度果然与马不相上下。不一会儿,秦老大回来了,老远就喊:“咋样儿?”我还能说什么呢,虽然有点跌份吧,但总算有个坐骑,不然这两条腿的整天跟着四条腿的跑,还不得累死。
秦老大向我介绍了大8号的底细。原来,大8号加入我国国籍后,由于水土不服,生了一场病,好了以后,就再也不产奶了。这样,它就不再享受奶牛的待遇,离开它的59名同胞,和黄牛及马群圈在了一起。连队有马车、牛车,但驾辕、拉套的牲口都是固定的,大8号来了属于编外人员,没有活儿干,因此,秦老大放马的时候经常把它一起撵出去。秦老大逐渐发现,大8号挺通人性的,经常主动和他接近,以后他看马跑累了的时候,就把大8号叫过来骑一会儿。黑龙江是高寒地区,牲口不能出汗太多,否则容易受病。
大8号在奶牛里面的编号是8号,它的后鞧上烫着一个大大的“8”字。我第一次骑大8号是秦老大给托上去的,大8号又高又壮的,脊高在1.65米左右,比我少说也得高出5厘米,这也是我之所以称它为大8号的原因。
以后,我每天骑着大8号放马了。确切一点说,其实并不是“骑”,而是“坐”在大8号的身上。农村人一般都知道,骑马骑脊梁,骑牛骑屁股,因为牛脊不同于马脊,牛脊比较高,骑起来硌屁股,而牛的屁股则板儿平板儿平的,坐在上面又舒服又稳当,只是两腿不能耷拉下来,因为牛屁股太宽了,脸朝前坐着的时候,腿只能向前边半伸着。大8号搂开四蹄飞奔的时候,我就向前府身,用手抓住它脊背上的鬃毛。为抵御严寒,大8号的鬃毛长得有一揸多长。
大8号的样子很漂亮;衣服雪白雪白的,上面不规则地印着几片黑色的图案,它的这个外貌特征,就是著名的荷兰高产奶牛“黑白花”名称的来历。它的头上戴着两个犄角,灰白两色相间,雪亮雪亮的;大眼睛,双眼皮儿,黑黑的双眸上边闪动着长长的睫毛。骑着它跑了几天,我倒觉得挺自豪的了,放马这活儿,也就越干越起劲儿。
大8号不仅漂亮,而且聪明,“嘟、驾、喔、吁”一吆喝,它全都明白,而且有时候不用喊,想往哪个方向走,用手在它背上拍两下,它就清楚了。它知道怎么配合我干活儿,马群跑散了,它玩命追,用犄角顶,用肩胛撞,把马往一块圈。有时候,我把马群赶到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自己找个地方歇着,大8号就会自动把我的职责承担过去,站在地势较高的土坡上看护马群,发现那匹马离群了,它就“哞哞”地叫着,跑过去把马圈回来。有时候我觉得它简直不是牛,而是一只得力的牧羊犬。
记得有一天,大8号曾经深深地感动了我。那天特别暖和,天上一丝风也没有,阳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我跑得累了,就从大8号背上下来,靠在一个草垛上睡着了。要知道,在高寒地区不论体感温度如何,只要在野外睡觉就意味着危险,肯定要生病甚至冻死。我的一个同学就有这样的经历,一天下午,我们在麦场上干活儿,那天也是光照特别好,天上也是没有一丝的风,休息的时候,他靠在粮垛上睡着了。老乡们看见了,说“赶紧叫醒他,时间长了就出事了!”其实他也就睡了几分钟的时间,但是收工回去没多会儿,他就发高烧了。我那天睡觉,幸亏有大8号在身边,否则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睡了一会儿,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身上“呲拉呲拉”地响个不停。我睁开眼睛一看,大8号正在用舌头舔我的衣服。它分明是在叫我嘛!而且它是卧在地上,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守护着我呢。
我和大8号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无论出去干什么,都要骑着它。我们连队离师部、也就是从前的九三镇不到二里地,电影院、供销社、小饭馆、邮电局都在那里,我去看电影、买东西都骑着大8号,可以说已经成了当地的一景。
那时,看电影是头号娱乐项目,每逢放电影的日子,师部就要云集知青四五百人,都是从四面八方几十里之内赶来的。记得我头一次骑着大8号去看电影时,曾被众知青大大地哄笑了一番,说哪来的这么个独行大侠,跟堂吉诃德似的?但以后去的次数多了,也就没人再笑话了,而且知青们也都知道了,师部附近有一头牛挺神的,因为我每次看电影时,大8号都在外边等我,我也用不着拴它,它站在电影院门口一动都不带动的,等散场后我出来再驮我回去。去商店买东西、去邮局发信,都是这样,它安安静静地在门口静候我出来。
这样乖巧的牛,谁不想结识它呢。很多知青都喜欢上大8号了。每天一早,就会有十来个知青来找大8号,给它喂水、上草料,抚摸它、骑它,大8号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不停地用头蹭蹭这个、蹭蹭那个,或者用舌头舔。大8号挺能揣摩人的心理,它舔人,从来不舔手和脸,而只舔衣服的袖子和前襟,它明白,舌头上有涎水,可能会招人讨厌。我们经常三个人一起骑到大8号的背上,大8号是不把这三百多斤当回事的,我们一骑上去,它就驮着我们痛痛快快地跑一圈儿。星期天是不出工的,知青们没事干,就骑大8号“远征”,去沼泽地。黑龙江有一条纵贯东西的大沼泽地,经过我们那里,沼泽地里有狼出没,但是,和大8号这样的朋友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大8号和我们知青也越来越亲近了,并且主动接近我们,令人十分惊奇的是,大8号好象能掐会算,知道时间,每到星期天,它都来找我们玩儿,早晨起来,推开宿舍门,准会看见大8号正站在外边等着我们呢。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一个星期日的中午,我正在宿舍里和其他知青打扑克。忽然,一个叫小毛的北京知青慌慌张张地从外边跑进来,边跑边喊:“栾!不好了,冰棍儿要杀大8号啦!”“冰棍儿”是我们连副指导员的外号,因为他的脸整天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模样。我们一听,立刻炸了窝了,“什么?敢他妈的杀大8号?”“妈的,屁眼拔罐子——嘬死(屎)!”七嘴八舌地骂起来。然后把手工里的扑克牌一摔,一窝蜂似的向马号奔去。平时杀牛宰马都在马号。
此时的马号,成了屠宰场,已经杀了好几头奶牛了,几个老职工正拿着刀子,蹲在地上剥牛皮,他们的脚下和四周满布着牛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还有好多头奶牛正排着队等候屠宰,第一个就是大8号。
杀牛的场面是非常惨烈的。牛给人下跪,哀叫着向人乞怜,一头牛被杀,其它的牛围在附近一起向着人哀号,乞求人对它的同伴手下留情。一头牛被杀后,连续几天内,牛群都要在它被杀的地方围成一圈儿,舔着地上的血迹嚎叫。有一次我们连队杀牛,牛皮老乡要留用,因怕皮收缩,剥完皮后把皮钉在了墙上。接连好几天,牛群不顾吃不顾喝,聚集在那堵墙下,轮流舔着那张血迹斑斑的皮“哞哞”地嚎哭,那情景真的是令人动容。
“冰棍”正要对大8号动手。他一手拿着明晃晃的宰牛刀,一手去拽大8号的缰绳。大8号“扑通”一声跪下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双颊滚落到地面上。千钧一发之际,我们这帮知青赶到了。“冰棍,不许杀大8号!”我一声断喝。其他知青也冲着冰棍喊起来:“你他妈的敢杀大8号,我们抽你!”“冰棍儿,你他妈的活腻味啦!”面对横眉立目的知青们,“冰棍”胆怯了,他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我为啥呀?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滋(知)青呲右(吃肉)。”我们说:“不行!我们不吃饭也不能吃大8号的肉!”冰棍赶紧乘机下台阶,说:“那好,你们不呲,我还不杀了嗫(呢)。”大8号就这么被我们救了下来,躲过了一劫。
那么,大8号与它的荷兰同胞们为什么会面临如此劫难呢?原来,前不久我们营新调来一位教导员,部队现役干部。听说我们连队有荷兰奶牛,我们知青每天早晨都喝牛奶,他大为震惊,说:“文化大革命已经深入开展这么多年了,这里怎么还有阵地没占领?还有资本主义的尾巴?”说得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一语道破天机,指点道:“这还不明白。荷兰是老牌帝国主义,典型的资本主义国家,我们还在养荷兰的牛,喝荷兰奶牛的奶,这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又是什么!”当时,连一级的干部都是以前农场的人,他们向教导员解释,说:“这批荷兰奶牛是前些年农业部从荷兰引进的,每头牛的日产奶量在90公斤左右,因为咱们这里条件比较好,所以引进之后,分出60头放在了咱们连。”教导员哪里听得进去呢,说:“你们不说还好,一说我更明白了,那是文革以前在修正主义路线下犯的错误,是崇洋媚外!是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的尾巴,一头也不能留!”于是,大8号的那59位荷兰同胞就都被“割了尾巴”--杀了吃肉了。大8号因为有我们这些知青的保护,才幸存了下来。
要说一报还一报呢。就在那年的冬天,大8号也救了我一命。有一天,我到师部供销社买了几个冻梨,回来时一路走一路吃,竟然把几个冻梨吃光了。回宿舍不一会儿,我开始肚子疼,并且上汆下泄,继而胃部痉挛,痛得我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一直折腾到半夜,也丝毫不见好转。这时,已临近春节,知青们大都回城探亲去了,我这个宿舍只剩下我、小毛和一个叫张加福的北京知青。他俩看我快顶不住了,就赶紧去马号套车。套回车来,俩人往外抬我,一边抬一边对我说:“套的是大8号。”其实套牛还是套马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拉车就行了。然而,听说套的是大8号,我真的从心底里感到宽慰。大8号好像知道我情况不妙,拉着我们飞快地向医院跑去。到医院后,两个知青一直忙着守护我,而大8号则在冰雪地里一直站到天亮。
1974年年末,我应征入伍。出发的那天上午,我们几十名新兵在师部集合,然后分乘几辆卡车去双山火车站。上卡车后,我情不自禁地回头向生活了5年的连队方向张望,想不到的是,我居然看到了大8号,它正驾着车往师部这边来。我当兵的前一年,已经借调到师部民兵营,但是关系还在连队,我应征之后,回连队住了两天,办理关系和收拾自己的东西往家里托运等。那两天,我还向同学打听过大8号的情况,他们告诉我,大8号有了固定的工作岗位,每天拉着一驾车去师部,往那个小菜店送菜,由本地的那个聋子赶着。在就要离开东北的最后一刻看见大8号,我觉得很亲切,也很难舍。我是1969年9月到黑龙江的,到1974年底已经过了5年的时间,这期间,知青们相互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像刚下乡时那么抱团儿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地体味了“人情冷暖”。比如与我同宿舍的一个知青,曾因染上肝炎住院半年多,我经常去医院看他,有时候他打吊瓶不方便上厕所,我就拿尿壶帮他接尿。但是,我离开东北时,他连送我都没送,甚至连炕头都没下,我临出门时和他打招呼,说:“XX,我走了,再见!”他正在下棋,只侧了一下头,说:“哦,不送了。”所以,此时此刻见到我的动物朋友大8号,我的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一瞬间,我的心底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喊聋子,让他停一下车,因为从连队到师部就一条路,牛车必须从我们的卡车旁边经过,我想下车抱一下大8号,但聋子又听不见。我也有顾虑,当着这么多一块入伍的新兵,我下车去跟一头牛打招呼,岂不让人笑话?于是,到了嗓子眼的话又被我咽了回去。此时,大8号离我越来越近了,看着它熟悉的身影,我在心里暗暗为它庆幸——有了固定的工作岗位,从前的那种人为的劫难就很难再落到它的头上了。
2018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