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虎头山下(小说)
“大家请注意,大家请注意,一排一班,二班,七班,八班,现在听到广播后,请马上到沟口去装火车……”
播音室里原来有个女播音员,最近要生小孩,于是晓曼就趁虚而入了。
晓曼顿时高兴的一蹦三尺高,她搂着薛丁春的脖子又亲又娇气连连:“老公,我晓得那个工作,既轻松又安逸,钱还拿得多些。我去,我要去嘛!”
薛丁春笑眯了眼:“好好好,你去,你去就是了,谁又没有挡你的路。”
薛老太却阴沉着脸说:“按理说呢,这是件好事不假。可是,我怎么觉得这其中有诈呢!你们冷静想想,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呢,就那么一个好差事,为什么不偏不斜砸到了你的头上?我觉得吧,这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晓曼被泼了一瓢冷水,小嘴一撅不高兴了。与此同时,薛丁春突然间想到了那个假善人邓矿长。他扫了母亲一眼,挺佩服她的慧眼独到。“晓曼,咱们不去算了,再说你那个四川口音,谁听得懂啊,是不是?”
“不嘛,我要去,我就要去嘛。”晓曼摇晃着薛丁春的胳膊,软磨硬泡。
“就是,凡事都要多问几个为什么,再说咱们家的成份,其中难道没有诈?矿上有文化的漂亮女人多了去,为什么偏偏要选中晓曼你呢?”薛老太语重心长,把她的顾虑终于表达清楚了。
晓曼撇嘴道:“妈,你能不能少说些废话呀!一开始还是你鼓捣着让我去参加工作呢,眼下工作环境变好喽,你又在瞎扯火,拉后腿。你们不晓得,装火车那活路太辛苦咯,那么高的车厢板,那么大的铁锨,啊哟妈耶,那几天把人都累除脱喽。现在想起来都害怕,不晓得还能坚持多久。妈,现在你啷个又变卦了嘛?你行行好,让我去嘛,让我去嘛。”晓曼有生以来第一次拉住婆婆的手摇晃着,并且娇气连连,“妈妈,亲娘唉,让我去嘛,再说挣了钱又不是我自己花,大家都有份嘛。”
“好好好,去就去吧。但是,我要给你提前打个预防针,只提醒一句话,你可要听清楚了哈,这话虽然不好听,但是你要必须给我记住了。无论在那里干什么都行,但一定要有眼色,要多长个心眼懂吗?不该做的事坚决不能做,不该去的地方最好少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别忘了自己是个有老公的媳妇,而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喔——我晓得咯,妈妈原来是不放心我啊。”晓曼很聪明,“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敢发誓,我张晓曼绝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人,如果失言,天打雷劈!”
“妥了妥了,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啊,哈哈哈……”薛老太第一次在儿媳妇面前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
从此以后,晓曼就当上了播音员。她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播音的技术。但是,她那不伦不类的四川口音,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大家请注意,听到起哈,二排三班,五班马上到沟口去装火车,不得拖延,立马就去……”
不几天就谣言四起,疯传着张晓曼和邓矿长在办公室里搂搂抱抱,还接吻!
对于此事,多事之人宁可信其有,绝不信其无!不过也不无道理,许多男人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见了容貌姣好的女子就如苍蝇见了臭肉,岂有不叮之理?更何况张晓曼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乡下妹。
试想:邓矿长一旦动了歪心思,她能够阻挡得了么?
邓矿长手眼通天,许多人敢怒不敢言。在生活作风问题上,早就疯传着他和“黑牡丹”“大苹果”有一腿……
但也有明眼人说,责任也不全在他,有些浪娘们儿就喜欢攀附权贵,主动投怀送抱……
面对眼前张晓曼这块小鲜肉,他会视而不见么?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薛老太闻听此事就按捺不住了,她把晓曼堵在屋里好一通训戒:“早就知道你们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俺春儿被那个邓矿长捆去一顿揍,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看上了你。你还对天发誓呢,这才将将几天啊,你们两个就忍耐不住啦?”
晓曼顿时火冒三丈:“妈妈,你在胡说些啥子?不管啷个说,身子正不怕影子斜。你今天必须要给我个说法,我张晓曼到底哪点做错喽?”
“哼!还嘴硬,黄鼠狼都满身鸡毛了,还背着牛头不认账。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知道,告诉你小四川,我们薛家可不是好惹的,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哼!”薛老太认准死理,一意孤行!
杵在一旁的薛丁春左瞅瞅媳妇,右瞧瞧母亲,到底孰是孰非,他也一时犯了迷糊!他不可能袖手旁观,毕竟是自己家里的事。但,也不能像上次那样出手伤人,万一把晓曼惹毛了,肯定不好收场!
“妈,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奉劝你最好冷静一下好不好,很多人都盯着晓曼的工作,嫉妒她懂吗?嫉妒了肯定要去挖墙脚拆台吧,对不对?”
“喔——有些人就是啷个样子,最怕别个过上安逸的日子。平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一旦有了好处,立马就会翻脸无情!下烂药使绊子!好,好个川川!”
“对啊,我们矿区里都是那个样子,谁和领导走近了,心里面就特别不舒服。我的亲娘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
“就你们的嘴巴会说,不如俺会听!俺老了,以后万一出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俺可就管不着喽。”薛老太拿捏着小脚回到里屋去了。到了里屋也不消停,依旧嚷嚷着,“老四,你过来,娘给你说句话。”薛丁春不得不遵命到了里间。薛老太对儿子耳语道,“俺确实老了,力不从心,没那个能力帮助你管理媳妇。但是有那么一句话我必须要交代清楚,你给我听好喽,从今往后,你要多留个心眼,别让狐狸钻了空子偷了鸡,到时候你还蒙在鼓里不知情呢。怕就怕今后娃娃的名字是咱们老薛家的,骨子里却流淌着外人的血!”
“不会吧,娘,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薛丁春嘴上敷衍着,但心里依然七上八下!
薛丁春从里间出来,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媳妇,朝着里间挤眉弄眼,嘴巴蠕动着,意思好像是说:
媳妇,以后离这个多事的老太婆远点……
十三
六月,骄阳似火,没有一丝丝风,把人炙烤的喘不过气。薛老太在薛丁春的搀扶下,果真搬了家。
一天,我去拜访薛老太,推门一看,她盘腿坐在床上正在缝补衣裳。见到我急忙招呼着:“咦——这不是小红姑娘嘛?几天不见就长成了大闺女啦。快点过来让大娘瞅瞅。”薛老太拉着我的手端详着,“咦——越长越气净了!”她朝着薛丁涛吼,“你个臭小子还傻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倒杯茶水请你同学喝,这大热天的。”
薛丁涛倒了一杯茶递给我,薛老太又训斥:“涛啊,亏你还是个学生哩,那么多年书都白念了?你呀你呀,太不懂礼数了。招待客人的时候要用双手递过去,懂不懂?都对你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长记性。”她瞅了瞅我,又扫了扫薛丁涛,微笑道,“小红啊,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和俺涛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要论起来呢,嗨!不管咋说吧,咱两家可是最亲近的好邻居吧?将来呀,我希望你们两个无论走到哪儿,都要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互相……嘻嘻嘻……”薛老太一脸的坏笑。我不傻,知道她想说什么。
薛丁涛也听懂了,顿时,脸红得就像猴屁股。“妈!你胡说些什么呀?人家小红都报了名啦,要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白了就是参加工作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我也报名了。”
薛老太的脸色顿时大变,吼道:“啥!你也报名了?工作,啥工作啊?到哪里去工作?”
薛丁涛就是那个样子,做啥事情都是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不像我,一进门就把参加工作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亲。
“娘,你听我慢慢解释嘛,事情是这样子的,最近呢,学校里传达了中央指示精神,让我们这些小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是加强思想改造,也是参加工作的意思,听明白了吧?”
“喔,原来是这。也不孬,参加了工作就有钱花了嘛,同时还可以锻炼锻炼身体。挺好的挺好的。再问一下,你们工作的地方在哪儿,离家远不?”
我说:“听张校长说,工作单位可能在奇台那边,离这儿有一百多公里呢。”
“奇台那边,俺的亲娘唉,那么远啊!这话咋说唻,儿大不由娘啊。”薛老太的眼眶里湿润了。
小石屋的门窗敞开着,一阵阵凉风穿堂而过,不经意间带来了一丝丝凉爽。墙壁上糊满了花里胡哨的旧报纸,某个角落没沾牢,被穿堂风吹得呼啦啦直响。
薛老太挺有心情,在门前栽了几棵小树苗。看那意思,她打算在此永久扎根了。
回到学校,校园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看来,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已成定局。三辆解放牌大卡车拉着我们一百多号学生,浩浩荡荡地驶向东方。在太阳即将落山之际,汽车驶进了一个村子。村庄不小,一排排平房横七竖八,却错落有致。比刻,已临近黄昏,四处炊烟袅袅,羊咩狗吠……
周边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沙漠里长着稀疏的骆驼刺。除此之外,还有一株株随风摇曳的红柳和芦苇丛。
第一次背井离乡,离开了父母亲的庇护,犹如小鸡仔离开了母鸡的翅膀,叽叽喳喳乱叫唤。一股莫名的酸楚直涌鼻腔,许多同学都趴在行李上失声痛哭……
只休息了一天,同学们便被分配到了各个班组。接着发放铁锨和锄头。每天的工作除了到戈壁滩上去开荒种地,有时还穿上那套令人羡慕的草绿色军装,背上真枪实弹,和军人一样在操场上摸爬滚打。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响彻云霄,此起彼伏。顾名思义,作为一名军垦战士,最主要的使命就是继承革命老前辈的光荣传统:屯垦戍边,保家卫国!
虽然艰苦,却苦中有乐。有时候连队里还举行实弹打靶比赛,活跃连队里的气氛。这下可把那些毛头小子们乐坏了!闲暇之余,他们就背上半自动步枪,偷偷摸摸跑到沙漠深处去打猎。每次都收获颇丰,不是黄羊就是野兔。
只有一点不理想,距离家太远了。第一次请了三天假,先坐长途公交车,再搭便车,然后再搭拉煤的大卡车。一路顺利的话,太阳落山之前就可以回到家。万一搭不上顺风车,那就不好说了。
曲指推算,除去两天的车程,在家里只能玩一天。母亲紧盯着我不放,好像一闭眼我就会消失似的。“咦——恁瞅瞅,俺闺女这脸也晒黑了,这手上的皮肤也粗糙了,多可怜啊!”母亲的眼眶湿润了。
父亲却嘻哈道:“哭啥哭,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光看你哭鼻子啦,多扫兴!”
春节临近了,此时是一年最清闲的时候。我申请了半个月的探亲假,又辗转反侧回到了昼思夜想的家。一进门就得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薛老太死了!
母亲哽咽着:“薛老太实在太可怜了,一辈子养了那么一大群牲口!临了临了,却被活活饿死在山坡上。死相可难看了,大张着嘴巴,没有一颗牙齿。曲卷着身体,冻得硬棒棒的,装棺出殡时可难了。”说罢,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父亲却无动于衷,一脸的冷漠坦然:“这也是佣人自扰,咎由自取。听薛丁春说,当初还是薛老太一意孤行硬要搬到那里去住,那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母亲翻了父亲一眼,呵斥道:“你们这些臭文人只知道咬文嚼字,通人性吗?人都死了,能不能说点安慰话?还咎由自取呢,啥意思啊?你以为我听不懂是吧?活该你是个黑五类分子!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啥东西!”
父亲手指着母亲,一脸的冤屈:“李风芝,你,你这话咋说的,我说什么了嘛?小红,你看看你娘,好賴话都分不清了。算了算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父亲哭笑不得,只能甩门走了。
母亲继续絮叨:“你说说这寒冬腊月的,没柴火没面粉,连一滴水也没有,吃啥喝啥?山坡又陡又滑,她一个小脚老太太怎么下山啊?那几个王八羔子也不管不问,薛老太不死才怪呢。”
对于此事,矿上不少人都义愤填膺,就拉帮结伙跑到矿领导办公室里去闹事,强烈要求处理薛家几兄弟,说他们这几个地主羔子不思悔改,不尽孝道,把自己的亲娘独自一人放到山顶上不管不顾,才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惨局面!大伙一致强烈要求矿领导立即把那几个不孝之子抓起来,绳之依法!
邓矿长恶眉恶眼瞪着大家质问:“我就纳闷喽,你们来这里的目的究竟为了啥子?请问你们,哪个该当此责?求求你们帮我把他抓起来。我倒纳闷喽,你们究竟想做啥子?一个地主老婆婆死了唛,死了就埋了呗。啷个,难道你们还嫌不够闹热?还想再把别个家的儿子抓起来法办,这是啥子嘛?这就是落井下石!你们这群龟儿子,平时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有爱心?既然想发善心、想帮助那个老婆婆,请问,当初你们都做啥子去了呢?你们哪个给老婆婆扛过去一袋子面粉?还是挑担水抱捆柴火上去?这会儿倒来劲喽,都板起面孔充当假善人。以为我傻啊,你们无非就是吃饱了撑得难受,才跑到我这里想借刀杀人,啥子东西!滚!格老子,都给老子滚出去!”
那群人被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地出了办公室。邓矿长在身后依旧骂个不休:“一群猪,一群吃糠咽菜的猪!吃撑了跑到老子这里耍大牌!都是一群不长脑子的猪脑壳,唯恐天下不乱,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也要做,于你何干啊,一群龟儿子!
傍晚,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站在门前,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扫描着那间小石屋。此时,那座张牙舞爪的虎头山和那间小石屋遥相呼应,在呼啸的飞雪中模模糊糊,时隐时现。浑然间,仿佛望见那个孤苦伶仃的薛老太站在窗户里面;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两只干瘪的手掌拍打着窗户,好像在乞求我:是小红呀,你来了,快来救救我呀,好冷、好饿……
惊诧之余,冷不丁想起了那首众所周知的民谣: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
——2018年2月3日完稿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