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这四个字是写在过去信里的开头的话。如今，手机时代，信息时代，我们不再写信，微信和群聊，“呵呵……”，指间的事，随意得没有了“见字入面”的细腻和体贴，没有了庄重，没有了守候，没有了情的托付和爱的温度。手机的拼音组词用惯了，我们也常常提笔忘字而发呆。世事变化太快，活得久了，也就疏远了淡忘了过去的曾经让我们翘首盼望来信的日子。
　　 一枚邮票，街口一柱绿色的邮筒，戴着大檐帽的邮递员，邮递员的自行车的铃声在巷口响起。
　　 望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心切切地拆开信封，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入到眼帘的开首总是这四个字“见字如面”。我那时在部队，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往事如烟。那几年我在恋爱，一封信寄出，一封信在路上，一封信收在手……相互的，一般是七天的邮路，从腾格里沙漠的中蒙边境到崎岖蜿蜒的河西走廊，从白雪皑皑的祁连山麓到杨柳依依的关中平原。算着日子，我奔向兵站的邮所。习惯了的那四个字，“见字如面”，透着一个少女的温香，字里行间似乎有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在盯着你看，我心在跳，我能听到我心跳的声音。灯下，我曾反复去读那来自远方的信，去吻落款在信尾的“想你的珍”。我也知道，这时，在另一盏灯下，珍也在读我去的信。
　　 我记得第一封给她的信是这样写的：
　　 “珍，你好。见字如面。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多话未来得及对你说，还记得你送我到火车站，你提着我的旅行包，分手的那一刻，我看到你哭了，小弟也在，虽依依不舍，我却不好意思和你告别。第一次见面，和一个女孩子，我觉得我很傻。这些年，我不在家，家里给我来信常提到你，你在大杂院长大，你没有兄弟姊妹，你从小没有了母亲，你和你的父亲相依为命，你入厂做了我父亲的徒弟，你和家里很熟，弟弟妹妹都叫你姐，他们很亲你，我们却是初次相识，不知你对我印象如何？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个邻家小妹，一个善良勤劳懂事的可爱的邻家小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很喜欢你。你说你在学校时曾演过《红灯记》里的铁梅，你就像李铁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就是这样的，让人感觉很亲很美。
　　 那天，约你看戏，散戏后很晚了，我送你，一路上却是指着街上行驶的电车给你讲交流直流电的区别。送到汽车站，我却问你带没带钱？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傻？
　　 我还记得，我七三年第一次探亲回西安，父亲带我参加了你们厂组织的春游，去的是哪儿我却忘了，路上，我吃到过你烙的糖饼，是你带给你师傅的，当时我对你并无印象，今天，你告诉我就是那一次你知道了我是你师傅的大儿子。你当时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傻吧？
　　 部队正在忙着批林批孔，林彪事件对部队冲击很大，特别是我们空军。我虽在前线，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艰苦，毕竟是机关。
　　 ……”
　　 这信也写得傻。这是一九七四年的事。除了那个年月的羞涩，其实，信写得暧昧，也有一个原因，我们搞情报的来往信件是要被拆封审查的。
　　 刚开始，我给她的信，她说她和她的闺蜜梅一起读，一起笑，她们抵首相语着起草回我的信。后来，她来信告诉我她不再邀请梅一块读我的来信了。情话多了，泪水却多了。
　　 一九七七年春节我和珍结了婚。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新婚燕尔，相见时难别亦难，待把相思灯下诉，泪落寒襟湿素笺。一缕缕思念都化为那一封封“见字如面”里的一句句“保重”。望窗思念，千里邮路似那鹊桥，昆仑山顶的圆月却如她皎洁的面容。
　　 信写了四五年。那些盖着“军邮”三角戳的“两地书”我俩都攒着，攒了一箱子。后来，有了女儿，后来，我退伍了，再后来搬了家，那些信都烧了。四十年过去了，如今，她在那屋我在这屋，她在楼下我在楼上，她手里一部手机我手里一部手机，做好了饭，她微信吼我：“都几点了？你吃饭不吃？！”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老了，她也老了，老得模糊了双方的模样。
　　 回忆总是一种无奈。那一段卿卿我我缠缠绵绵的爱情沉淀在了“见信如面”里，发酵成了柴米油盐缝补浆洗的日子。
　　 孩子们总问我们“你们也曾经？”我说“我们也年轻过。”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有些事待到过往后“成追忆”时却显得弥足珍贵。直到一日，我读到一篇美文《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落在纸上了，这是朋友画轩窗写在《见字如面》一篇抒情散文起笔的话。朋友写道：“此生有寄，见字如面，盼陌上花开，盼缓缓归期，‘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我一拈花，你便一笑。此梦有寻，趁着前世的月色，来世在水面上念起你的诗，今生不远不近，不近不远。”一个自恋的女子的情愫荡漾于纸间。
　　 我读后给她留言：“‘见字如面’这四个字久违了，如今读起来让人惆怅，留恋的惆怅，怅惘的留恋，留恋一种生活的姿态，一种过去了的慢日子，慢得足以让人有时间欣赏自己欣赏时光欣赏这个世界。只有轻歌曼舞这四个字，能和它匹配。”
　　 她在抒情，我在怀旧。我缅怀的是曾经过的日子。
　　 那是年轻的日子。那是适合恋爱的日子。
　　 那是一封信走七天的日子。那是一年见一次面的日子。那是在信上写“见字如面”的日子，那是目送鸿雁南飞的日子。“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爱情被拉得很长很长。
　　
　　 201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