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最难熬的日子，省纪委巡视组三天两头找他谈话，让他交代电视台大楼工程几个亿的资金情况，因为他的顶头上司杨市长调到省金融中心任主任后不久就被双规，在双规期间已经把他又“推荐”出来了。几年前，也是杨市长“推荐”他担任这个贫困县的县长，刚上任电视台大楼工程就启动，杨市长任电视台大楼工程指挥长，他任副指挥长。大大小小的“包工头”们就开始向杨市长和他进攻，没想到吃香喝辣的日子就是他俩走向不归之路的时候。
　　 “曾县长好！”有人向他打招呼，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听见，还是在想问题他连点头都没有点一下。
　　 徘徊在城郊的桃花山，他根本无心欣赏美丽的风景。想起杨市长说他胆子太小，他就脸红，的确胆子太小，上头有指挥长顶着，一个副指挥长真的“不称职”，杨市长这应该叫杨主任了对他说：工程结束后就可以调他到省金融中心直属部门任职，他就平生胆子大了一回……
　　 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别人都在小跑着去躲雨，他依然慢慢地走在桃树下的小路上，天上一个闪电，接着一个炸雷，人们跑得更快了，他依然不紧不慢地徘徊在小路上。
　　 “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我要让暴风雨洗涤我的灵魂。”他心里默默地念着，只是没有大声地喊出来。
　　 父亲曾经提醒他：“当了乡长要兢兢业业为乡亲们办好事，你看人家小杨从我手里提拔副乡长到乡长、书记，以后才有机会靠自身努力上升副县长、县长、市长。你要以杨市长为榜样哦。”每次想起父亲的烟袋一磕他就小心翼翼的，从没有敢拿过公家的东西。父亲经常拿杨市长作为榜样，教育子女都要向杨市长学习。
　　 父亲还说：“我们那时候抗美援朝回到家乡，一心一意地为新中国发展贡献力量，在乡食品所上班二十块钱一个月，没有任何怨言。后来当所长，成立公社又提拔为副书记。小杨是一个选拔的农村青年我培养他成为副乡长到乡长、书记，到今天的市长我感到蛮光彩嘛。”
　　 “爹，你总是讲抗美援朝，讲杨市长，讲不够。”
　　 “是的，讲到下辈子都还要讲。”话匣子打开就说不完：“那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美帝国主义狗强盗打着联合国名义，纠集十七个国家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妄图对新中国发动侵略。我毅然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我所在部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五军，我在四十四师一个团当通讯员。我们部队是第一批远赴朝鲜战场的。然而抗美援朝战争的艰苦和惨烈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们和美国的武器差距很大，硬碰硬是肯定不行的，刚到朝鲜我们就换上了朝鲜老百姓的衣服，化装成当地的民兵，搞偷袭，打他个联合国军队措手不及。”
　　 老曾滔滔不绝讲起了朝鲜战场上的事：“美国的军队没过多久就回过神来了，知道碰上了正规军，他们仗着武器好，开着飞机到处轰炸，轰炸机不断在头顶盘旋的声音让人心慌。有时我们在前方对敌，美军轰炸机就在后方轰炸，截断了我们的后方供应，也封锁了我们的退路。我们志愿军、朝鲜人民军、朝鲜的老百姓都死伤无数，房屋都被炸成了废墟，大家只好住到山洞里去。后来才知道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就是被美帝的飞机丢燃烧弹炸死在坑道里的。”
　　 “在朝鲜战场上流血牺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大家都麻木了，打起仗来一个劲往前冲，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后来的上甘岭战役打得更加惨烈，但是扭转了朝鲜战场的局面，美帝国主义只有坐下来谈判，以三八线为界。”
　　 “战争结束的消息传来，我才突然悲伤起来，常常想起那些壮烈牺牲的战友们。”
　　 在朝鲜战场上，老曾火线入了党，并从通讯员提升为班长，又从班长提升为排长。
　　 朝鲜回国后，老曾分配到食品所工作，对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后来当所长，再后来当书记，食品所提拔个向所长，贪污二十元钱被父亲狠狠地批评，退赔贪污款撤销所长职务，拿这个教训给家里晚辈作为家训，挂在嘴上不知道讲了多少次。
　　 父亲的话时常在耳边响起。桃树枝挂在他头上了，他仿佛没有感觉。他想，这下真的不该听那个狗日的杨市长的话，他得了大头，还有那个副市长、计划局那个狗日的，任何力没有出每人一千万有的两千万，拿几百万的就不说了，我也没有得到多少，这下由我一人承担，我不承担只有把他们都交待出来。那个副市长当时给他送钱去时他还假装不要，我许诺说一切都由我来处理好并承担一切责任副市长才接过那厚厚的几大捆钱。再说，我那两千万让老丈母娘修房子、买家具用了差不多五百万，儿子去澳大利亚读书用了几百万哪里还有多少余额？
　　 巡视组找他谈话说，坦白从宽没收全部赃款和财产，这财产从哪里拿得出来呢？再说坐十几年牢出来，靠什么生活呢？那时候他的漂亮年轻的女人只怕都跟别人跑了。桃树枝又挂了他头上一下，这次有了感觉，手机铃响起了，他接过来一听又是巡视组，让他在家里等着，马上找他再次谈话。他摸了摸腰间的短裤上有绳子就拉出来，系在树上，怎么办？脑海里两个人在打架：甲说，结束了也好，一切都结束，去没有烦恼的地方；乙说，跑！跑哪里去？跑到外国的红通人员都抓回来百余人了。甲说，那就坦白从宽坐十几年牢，争取早日出来。乙说，坐十几年牢出来什么都没有了怎么生活？同学们经常聚会都是我买单，十几年后都七十多岁了谁还认识你，都会躲着你的。他把头伸进绳子里面去，脚下一滑就来不及再想一想了。
　　 在冥冥之中，他的灵魂离开了与自己相伴五十几年的身体，先是在尸体周围游荡了一会儿，两个小鬼拉着他催他走，然后直奔黑暗中那地狱的大门而去。
　　 在传说中地狱是恶人死后灵魂在地下受折磨的地方，十八层地狱里面是黑暗、喧闹、混乱和坏人无法无天的地方。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人活在世上，如果光做坏事，不干好事，死后就会下地狱。地狱里有刀山、有火海、有油锅、还有石磨榨、有冰窟……要让罪人受尽种种折磨，死去活来，永世不得超生，听后真叫人毛骨悚然。
　　 好人有好报，由于他的父亲当过兵打过仗，阎王爷安排他父亲当起了守卫地狱大门的“保安”。阎王爷也是任人唯贤，人尽其才，曾老头也算造化好。好人去阴间都会有好的安排。
　　 当他“飘到”地狱大门口时，一眼就见到“父亲”，跟生前一样，还是拿着一根烟袋，只是衣服是保安服。怎么办？在这里见面，父亲去年因为自己提拔县长十分高兴，端起酒杯就干，亲戚朋友夸奖儿子，都说以后我们就有靠山了，父亲很高兴又来个一口闷。父亲说：“当了县长还是要跟以前一样，亲戚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但是……”父亲又闷一小口：“违背原则的事坚决不能干，行贿受贿，贪污挪用，徇私枉法的事坚决……不……能干！”父亲说罢想站起来，结果身子一歪就倒在桌子底下了，送往医院就没有抢救过来，因为自己是县长，所以办丧事时连人情账都不准收，以身作则在当时被传为佳话。
　　 他准备躲在两个小鬼后面混进大门去，父亲的烟袋一磕：“后面那位见不得人啊？想从我这里溜进去，门都没有！”
　　 “爹，我来了……”他缓缓地扭过头来，扑通一下跪在他父亲面前。
　　 父亲毫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说：“来了？你是谁哩。”
　　 于是，他开始紧张起来。“爹，我是冤枉啊。”
　　 父亲面无表情地、语调平缓地讲了起来：“你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来，父亲大吃一惊：“儿啊，你怎么来了？你还没有到时候啊，闵瞎子说你还要升起来当一届副市长啊。谁冤枉了你？”
　　 “是老杨。杨市长贪污公款全部推到我头上了。”
　　 “得了。”父亲烟袋一磕：“他小子忘恩负义，怎么能诬陷你。未必老子先走了一步他就不认你了？天大的冤枉老子也要给你摆平，走！跟我去阎王爷那里，他那里我还有点面子的，给你平反去！”
　　 “爹啊，平不了反了，他贪污了也给我分赃了，我不要他的不行啊，他骂我没有用的东西，不够哥们。没想到，我这吃不了兜着走啦。”这故事只能这样编，他想。
　　 “你来早了啊，你老婆还年轻，儿子还在读书。你妈你丈母娘都还在怎么办？”
　　 “管不了这些了，只看最后组织上怎么结论了。”
　　 “人都死了还要什么结论，几时办大夜？”
　　 “哪个还给你办大夜，今天晚上我托个梦给老婆问一问。”
　　 “只有这样了。哎……你先进去，我来找阎王爷给你安排个好一点歇脚的位子。”
　　 “爹，我还要下十八层地狱吗？”
　　 “哎，这个就没有办法啦。”
　　 第二天，他去见父亲，告诉父亲：老婆梦中说县新闻发布人发布的新闻是这样的：曾滩县长因患有多种疾病和抑郁症不堪折磨自缢身亡。
　　 曾老头说：“这个意思是不会追究你了。”
　　 曾滩说：“新闻发布人不能代表组织，组织没有下结论。”
　　 曾老头说：“你还蛮懂原则，那让组织追究杨市长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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