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家访(短篇小说)
周五的第七节课,何浩华又被德育副校长叫去了,“老毛病”被查课的副校长在监控室抓个现形。
周一教务处就张贴了通知,教育局要随机抽查考试,把抽查考试的成绩作为评价学校的一部分。大家分析的结论是:七年级最有可能被抽查,因为去年抽查了八年级,三年级明年毕业考试自然有成绩名次,陆老师又是七年级一班,所以她班被抽查上的概率很高。她不想自己的班级影响了学校的整体成绩,陆老师决定周末双休日不回城里,对班级的几个学生进行一次家访,特别是何浩华这个问题学生。
家在外地的同寝女教师都回家了,宿舍又空又静,没有了往日的整摞整摞作业的批改,没有了插科打诨的闲聊,也没有了往日洗涮的声音,清晰听得到隔壁体育器材库理老鼠走过大鼓和小鼓及镲上的声音,净得有点让她恐惧。
周末的教师食堂不开火,陆老师仄歪在床上一边啃食着面包一边列出了几个学生作为本次家访的对象。何浩华是最典型的:期中之后他总是上课铃要响了才去厕所,回来又找不到课本和学具,作业也总是不完成,即使偶尔完成也是早自习从别人那复制来的。这么说吧,除了大大小小的劳动没有像人的地方。陆老师自从接任了班主任工作就开始自学心理咨询学书籍,她想从学生的心理层面管理班级,但是收效甚微,她越来越感觉到在农村学校做班主任完全不像城里做班主任那样省心,在城里有了问题一个电话家长就来学校,农村要么找不到,要么推脱不来,要么家长在电话里不分青红皂白跟你一顿理论。
“现在的教育很不好做,尤其是咱们农村教育。现在优等生家长都挖门子打洞托关系花钱去城里学校,再加上市私立学校的随意招生,到本地读书的学生学习成绩让我们很费力。家长多数在外地打工,顶多是有个孩子的母亲在家,多数家长把孩子完全托付给学校,托付给校外的寄宿点儿,完全对孩子的学习和品行不闻不问。教师管理时还不能语言过分,更不得有任何肢体接触,否则就有家长和老师纠纷的可能。一旦出了问题苦的是我们老师:赔不是,赔资金,闹到上级还会在全系统内被通报,年终考核师德一项也会被一票否决。农村有句话糙理不糙的话:光腚推磨,转圈丢人。管理班级要动脑子,管理要与时俱进不要动粗。”科室主任的话她不敢忘记。
陆老师睡不着,去年王老师被家长讹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我们孩子在学校不学习、不遵守纪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凭什么给我们孩子一撇子?我们孩子是大学的苗子,孩子以后有什么问题你们要负责任。”
“都啥年代了还体罚学生?你们老师没有学习《未成年保护法》吗?”
“你们孩子趁学校停电没有监控把同学的书偷出去卖给废品收购部,别的同学没有书用你说该不该管?你家孩子上课非得把椅子后仰,两条桌腿着地存在摔伤的风险我们该不该管?经常上课请假去厕所吸烟该不该管?
……
让人愤慨的争执和王老师的屈服更让陆老师难以成眠。她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报名到农村支教,一周至少四天见不到孩子和丈夫。那天客车司机不也是不可理解的说:“娶你们这样的人做老婆,男人委屈,孩子和丈夫需要的时候不在身边,远水解不了近渴。”
陆老师躺在床上思考着这些问题,也设想着明天自己家访会是什么样的场景,都说这两省交界是蛮荒之地,人粗野不好交流,也不知道这自己次家访能解决啥问题,说不定下周还会成为个别同事说自己出风头的话柄。都怪自己是0型阳性血,典型冲动型的“二”。
翌日一早,陆老师就简单的在校门外的早餐店吃口早餐,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我去这几个屯子家访,怎么走不绕路?”
“家访?车费学校给报销吗?”
陆老师莞尔一笑,“不是,自己付费。”
“老师,我劝你别去家访了,没亲没故多余操那份心,家长都不把孩子的成长放在心上,自己花钱不说,弄不好还会访了一肚子气。”
“谢谢师傅的好意,你就按合适的顺序走吧!”
这是个冬日里难有的好天气,不到九点小镇上空的雾霭就消散了,路上两旁的田地里偶尔有成群的雪鸟上下翻飞,翁泉山腰上的幢幢寺庙氤氲着袅袅的祈祷烟雾,陆老师透过车窗面朝寺庙,心理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陆老师上午很快的走访了三个学生的家庭,家长的热诚和感激让她也如释重负,他们表示今后一定积极配合学校的管理。
一次科室主任说,当你工作、生活上感觉不如意了,我建议就到农村的家家户户走一走就能找到平衡,就会让自己浮躁的心沉静下来。从走访的几个家庭来看,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车子出了西套子屯儿向东套子屯儿何浩华家的方向驶去。转弯时正碰上一家出殡的车队。
“陆老师,出门办事迎头碰上这样的情况是好事,老辈人都这样说,啥根据不知道。”
“现在的农村和前些年不同了,青壮年都到外地务工去了,整个屯子的人也走个三分之一了,以前哪家人故去了都是屯子的青壮年用多少杠抬,现在被迫改成了升降机起棂和下葬了。”车上健谈的司机师傅喋喋不休的说着。
何浩华是离异的孩子,住在他祖父家。
几经问路才找到何浩华的祖父家,这是三间砖土结构的房子,前脸是红砖的,其余是土坯垒成,院门半开着,有土猪和土鸡在西墙的柴草垛找食吃,门口蹲着一只土狗警惕的望着他们。
“老师,你跟在我后面,当心狗咬着或吓着。”
司机师傅随手抄起一根木棍,边喊边带着陆老师往院子里边走。土狗狂吠着,被屋内的老妪喝了几声才摇着尾巴跑到了土鸡土猪堆理。
“老人家,我是浩华的班主任,也是他的语文老师。”
“我孙子是不是又在学校惹祸了,惹了多大的祸?作孽呀!作孽呀!老妇人边揩着眼屎边让陆老师坐在炕头儿。
“老人家,没有,没有,您别着急!何浩华呢?”
“哎!这孩子命苦哇,托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他那混账爹前些年走了歪路,爱上了玩猜谜赌博游戏,输了七万多,妻子和他离了。孩子没人管就在我这里,我们也没有文化,也不知道怎么管理孩子,只知道这孩子很淘气,但是这孩子很孝顺和爱劳动。我和他爷爷腿脚都有毛病,农忙时都是孩子帮我们劳作,这不是去村外给他爹背柴草去了。”
“他爹不和你们住在一起?”
“哎!说起来也不怕老师你笑话了,他爹就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冬眠人’!”
“冬眠人?”陆老师一脸的诧异。
“就是一到冬天除了屙屎撒尿就不出屋了,整天吃了喝了就躺在被窝里,不管炕是冷是热。我孙子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都要去他爸那把炕烧了。这孩子我们对不起他呀!要是家庭好是不是也像别人家的孩子住校读书了。现在我们家是村里的困难户,哪有那个条件给我孙子?这孩子读书等生活费还是我们的扶贫补助金呢!”
“这孩子走有段时间了,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一定是直接去给他爸爸烧炕整理内外卫生去了。”老太太说。
“老人家我去他爸爸那看看,也和他唠唠,您看行吗?”
“老师呀,别去了!谁都说不进去话,他多咱死了我们老两口也就心静了。他爸那脏,没地方插脚。”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往炕沿边挪,又从炕头角拿起那根弯起留疤的拄杖意思是陪陆老师去。
老太太正穿鞋的当,何浩华走进屋内。
“陆老师,您怎么来了?”
“老师想了解一下最这段时间因为什么总是上课违纪和不认真学习。”
“老师,您也看到了,我奶可能也和您介绍了我家的事,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制造麻烦让学校开除我,这样我奶奶、爷爷才不会伤心。”
“为什么?”
“看看我们的家,我想为这个家多做点事情,不想让我爷爷、奶奶再受苦受累了。再说,就是我能学好,我们家庭也供不起呀!”
“孙子,这想法要不得的,我们还全指望你能出息人呢!要是能出人头地我和你爷就是砸锅卖铁爬着要饭也能供你。”
“何浩华,我们没有办法选择出生在什么家庭,虽说你家现在遇到些问题,但是有政府不会袖手旁观的,看看这墙上还贴着精准扶贫卡不是。”陆老师说着把何浩华拉过来抚摸着他满是柴草灰的头发,心疼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何浩华,读书这件事不能耽搁的,就像春天播种一样,这个季节不播种秋天就不会收获粮食;同样这个年龄不读书就耽搁了你一生。你和我儿子年龄差不多,他在读小学六年级。你有做儿女‘五不怨’的良好品德,又爱劳动肯吃苦,只要你专心读书将来一定会成才的。今后有什么问题和老师讲,我会全力帮助你,今后周末就和我去我家,上课咱们要守纪律,不能给每位科任老师和同学制造麻烦,那样不仅是不道德,同时也误了自己还伤害了别人。”
呜—呜—呜—
何浩华再也忍不住,在陆老师的怀里哭了起来,他奶奶也使劲的用拄杖杵地边哭边怪怨起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冬眠人”。
陆老师结束了这次家访,他的内心很沉重也很释然。她坐在车里,重放何浩华祖父家的家境:前倾的窗框,柴草烟熏黑的墙壁,外屋饭桌上裸放着的玉米碴子粥,和用笼子装着准备赶集卖的育肥土鸡,何浩华满身的柴草,一对年长又腿残的老人……
“陆老师你的电话响了!”
“陆老师你的电话响了!”
司机师傅的话把她从破败的场景拉回来。
“啊,谢谢!”
“都响了几次了,您没事吧陆老师?”
“我的大英雄陆老师,你怎么才接电话呀,你儿子又在学校打架了还不完成作业。今天我到你家家访来了,老人家说你没有回来,你爱人到外地办案走了好几天了。陆老师—陆老师—你在听吗?”